答人书(熙宁三年) 北宋 · 邵雍
出处:全宋文卷九八六
正贤者所当尽力之时。新法固严,能宽一分,则民受一分赐矣,投劾而去,果何益哉?此法虽严,当行以宽。
按:《事林广记》前集卷九,中华书局影印本。
皇极经世图系序 北宋 · 邵雍
出处:全宋文卷九八六、《国朝二百家名贤文粹》卷一六三
至大之谓皇,至中之谓极,至正之谓经,至变之谓世。大中至正,应变无方之谓道。以道明道,道非可明;以物明道,道斯见矣。物者,道之形体也,生于道,而道之所成也。道变而为物,物化而为道。由是知道亦物也,物亦道也,孰知其辨哉!故善观道者必以物,善观物者必以道。而忘物则可矣,必欲远物而求道,不亦妄乎?有物之大,莫若天地。然则天地安从生?道生天地,而太极者,道之全体也。太极生两仪,两仪形之判也。两仪生四象,四象生而后天地之道备焉。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阴阳变于上,而日月星辰生焉;刚柔化于下,而水火土石生焉。日月星辰成象于天,水火土石成体于地。象动于上而万物生焉,体文于下而万物成焉。时有消长盈虚,物有动植飞走。消息盈虚者,时之变也;动植飞走者,物之类也。时以变起,物以类应。时之与物,有数存焉。数者何也?道之运也,理之会也,阴阳之度也,万物之化也。定于幽而验于明,藏于微而显于著,所以成变化而行鬼神也。道生一,一为太极;一生二,二为两仪;二生四,四为四象;四生八,八为八卦;八卦生六十四,六十四具,而天地万物之道备矣。天地万物,莫不以一为本原,放而衍之以为万,穷天下之数而复归于一。一者何也?天地之心也,造化之源也。日为元,元者气之始也,其数一;月为会,会者数之交也,其数十二;星为运,运者时之行也,其数三百六十;辰为世,世者变之终也,其数四千三百二十。观一岁之数,则一元之数睹矣。以大运而观一元,则一元,一岁之大者也;以一元而观一岁,则一岁,一元之小者也。一元统十二会、三百六十运、四千三百二十世。岁、月、日、时,各有数焉。一岁统十二月、三百六十日、四千三百二十时。刻分毫釐,丝忽眇没,亦有数焉,皆统于元而宗于一,终始往来而不穷。在天则为消长盈虚,在人则为治乱兴废,皆不能逃乎数也。太阳为日,太阴为月。少阳为星,少阴为辰。太刚为人,太柔为水。少刚为石,少柔为土。阳之数十,阴之数十二。刚之数十,柔之数十二。太阳、少阳、太刚、少刚之本数凡四十,太阴、少阴、太柔、少柔之本数凡四十八。四而因之,得一百有六十,是谓太阳、少阳、太刚、少刚之体数;得一百九十二,是谓太阴、少阴、太柔、少柔之体数。以阴阳刚柔之体数之相进退,是谓太阳、少阳、太刚、少刚、太阴、少阴、太柔、少柔之用数。太阳、少阳、太刚、少刚之用数一百一十二;太阴、少阴、太柔、少柔之用数一百五十二。阴阳刚柔之数更唱迭和,各得万有七千二十四(谓以百一十二乘百五十二,又以百五十二乘百一十二。),是谓日月星辰水火土石变化之数。日月星辰之变数,水火土石之化数,是谓动植之数。以日月星辰水火土石变化之数再相唱和,得二万八千九百八十一万六千五百七十六(谓以万有七千二十四自相乘。),是谓动植之通数。本数者,数之始也;体数者,数之成也;用数者,数之变也。致用则体数矣,体数退则本数藏矣。体退而本藏,则变化见矣,故谓之变化之数。变者,生生不穷之谓也;万物者,动植之谓也,故谓之动植之数。万物之数滋而生焉,故谓之动植之通数。有数则有物,数尽则物穷矣;有物则有数,物穷则数尽矣。然数无终尽,数尽则复;物无终穷,物穷则变。变故能通,复故能久。日月星辰,变乎暑寒昼夜者也;水火土石,化乎雨风露雷者也。暑寒昼夜,天之变而唱乎地者也;雨风露雷,地之化而和乎天者也。一唱一和,而后物生焉。寒暑昼夜,变乎情性形体者也;雨风露雷,化乎飞走草木者也。性情形体,本乎天而感乎地者也;飞走草木,本乎地而应乎天者也。一感一应,而后物成焉。一唱一和、一感一应者,天地之道,万物之情也。天地之道、万物之情,其惟诚之谓乎。凡在天地之间,蛮夷华夏皆人也,动植飞走皆物也。人各有品,物各有类,品类之间,有理有数存焉。推之于天地,而后万物之理昭焉;顺之于阴阳,而后万物之数睹焉。天气下降,地气上跻,阳唱于前,阴和于后,然后物生焉。天地有至美,阴阳有至精,物之得者,或粹或駮,或淳或漓。故万物之类,或巨或细,或恶或良,或正或邪,或柔或刚,咸其自取之耳。至于声色形气,各以其类而得焉,可考而知,声音为甚。声者,阳也,而生于天;音者,阴也,而出于地。知声音之数,而后万物之数睹矣;知声音之理,而后万物之理得矣。人之有类,亦由物之有类也;人类之数,亦由物类之数也。备天地,兼万物,而合德于太极者,其惟人乎!日用而不知者,百姓也;反身而诚之者,君子也;因性而由之者,圣人也。故圣人以天地为一体,万物为一身,善救而不弃,曲成而不遗,以成能其中焉。生物之道,天类属阳,地类属阴;阳为动,阴为植;阳之阳为飞,阴之阴为走。动而飞者亲上,走而植者亲下。天有至粹,地有至精,人类得之则为明哲,飞类得之则为鸾凤,走类得之则为麒麟,介类得之则为龟龙,草类得之则为芝兰,木类得之则为松柏,石类得之则为金玉,万物莫不以其类而有得者焉。天有至厉,地有至幽,人类得之则为妖孽,飞类得之则为枭鹤,走类得之则为飞狼,草类得之则为至毒,木类得之则为不才,石类得之则为礓砾,万物亦莫不以其类而有得者焉。天地氤氲,万物化醇,言致一也。感应之不一则气不粹,气不粹则生物不美。是故至治之世则贤人众多,龟龙游于沼,凤凰翔于庭,天降甘露,地出醴泉,百谷用成,庶草蕃庑,顺气之应也。衰乱之世则反,以逆气之应也。逆气之应,由人心之感焉。故古之圣人,自昭明德,协和万邦,灾害不生,祸乱不作,日月星辰不忒其序,风雨晦旸不失其常,山川鬼神以宁,鸟兽鱼鳖咸若。天人之际,安可忽哉!大哉,时之与事乎!圣人所以极深而研几也。时者,天也;事者,人也。时动而事起,天运而人从,犹形行而影会,声发而响应欤。时行而不留,天运而不停,违之则害,逆之则凶。故圣人与天并行而不逆,与时俱游而不违。是以自天祐之,吉,无不利。时不能违天,物不能违时,圣人不能违物。时不能违天,故天运而不变;物不能违时,故时变而必化;圣人不能违物,故物化而必顺。圣人惟不能违物,故天亦不能违圣人。是以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天之时由人之事,人之事由天之时乎!故天有是时,则有是事;人有是事,则天有是时。兴事而应时者,其唯人乎!有其时而无其人,则时不足以应;有其人而无其时,则事不足以兴。有其人而无其时则有之矣,有其时而无其人盖未之有也。故消息盈虚者,天之时也;治乱兴废者,人之事也。有消长盈虚而后有春夏秋冬,有治乱兴废而后有皇帝王伯。唐虞其中天而兴乎,尧舜者其应运而生乎,何天时人事之相验欤!先之者则未之或至,后之者则无以尚之。其犹夏之将至,日之尚中乎。故圣人删《书》断自唐虞,时之盛也;修经始于周平,道之衰也。故圣人惧之,以二百四十年之事,系之以万世法。法者何也?君臣父子夫妇人道之大伦也。性之者,圣人也;诚之者,君子也;违之者,小人也;亡之者,禽兽也。兴之则为治,废之则为乱,用之则为中国,舍之则为(下缺约五百字)。
太玄准易图序 北宋 · 邵雍
出处:全宋文卷九八六、《经义考》卷二六九、《宋元学案补遗》卷一○
夫《玄》之于《易》,犹地之于天也。天主太极,而地总元气。元气转而为三统,在《玄》则谓之三元。三元转而为九州,九州转而为二十七部,二十七部转而为八十一首。首有九赞,赞分昼夜,而刚柔之用见矣。故《玄》之赞七百二十九而有奇,以应三百六旬有六日之度,盖本出乎元气而作者也。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因而重之为六十四。故《易》有《乾》、《坎》、《艮》、《震《、》巽》、《离》、《坤》、《兑》八卦,以司八节。又以《坎》、《离》、《震》、《兑》四正之卦二十四爻,以司二十四气;以《复》、《临》、《泰》《、大壮》、《夬》、《乾》《、姤》、《遁》、《否》、《观》、《剥》、《坤》十有二卦,以司七十二候。节也,气也,候也,既各有统矣,然周天之度未见其所司也,于是又去四正之卦,分取六十卦,引而伸之为三百六十爻,各司其日,则周天三百六十度,而寒暑进退之道,阴阳之运备矣。盖本乎太极而作者也。由是观之,则天地各有生成之数,而相为表里之用。故天数西行,上承而左转者,在地之元气也;地数东行,下顺而右运者,在天之太极也。太极运三辰五星于上,元气转三统五行于下,此所谓成变化而行鬼神者也。所谓《玄》之于《易》,犹地之于天者,如斯而已。准而作之,不亦宜乎!若夫分天度,列次序,舍气候,明卦爻,冠首赞,位列八重。先以夜赞布诸外,然后昼赞。首位爻象,候封气卦、宫分度数次诸内,复会于辰极,而《玄》、《易》显仁藏用之道,循乎数者可见矣。是故始于上元甲子天正朔旦日躔牛宿之初,后四千六百一十七年后复会于太初之上元者,《玄》之赞也。自上元甲寅青龙之首气,起《未济》之九四,后三万一千九百二十年复会于太极之上元者,《易》之爻也。原始要终,究其所穷,则体用虽殊,其归一而已矣。
按:《景迂生集》卷一○,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伊川击壤集序 北宋 · 邵雍
出处:全宋文卷九八六、《皇朝文鉴》卷八七、《文章类选》卷六、《文翰类选大成》卷一一六、《古今图书集成》文学典卷一九八、乾隆《河南府志》卷八一、《宋元学案补遗》卷一○
《击壤集》,伊川翁自乐之诗也。非唯自乐,又能乐时,与万物之自得也。伊川翁曰:子夏谓《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声成其文而谓之音。是知怀其时则谓之志,感其物则谓之情,发其志则谓之言,扬其情则谓之声。言成章则谓之诗,声成文则谓之音。然后闻其诗,听其音,则人之志情可知之矣。且情有七,其要在二,二谓身也、时也。谓身则一身之休戚也,谓时则一时之否泰也。一身之休戚,则不过贫富贵贱而已;一时之否泰,则在夫兴废治乱者焉。是以仲尼删《诗》,十去其九。诸侯千有馀国,《风》取十五;西周十有二王,《雅》取其六。盖垂训之道,善恶明著者存焉耳。近世诗人,穷戚则职于怨憝,荣达则专于淫泆。身之休戚,发于喜怒;时之否泰,出于爱恶。殊不以天下大义而为言者,故其诗大率溺于情好也。噫!情之溺人也,甚于水。古者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是覆载在水也,不在人也。载则为利,覆则为害,是利害在人也,不在水也。不知覆载能使人有利害邪?利害能使水有覆载耶?二者之间,必有处焉。就如人能蹈水,非水能蹈人也。然而有称善蹈者,未始不为水之所害也。若外利而蹈水,则水之情亦由人之情也;若内利而蹈水,则败坏之患立至于前,又何必分乎人焉水焉,其伤性害命一也。性者,道之形体也,性伤则道亦从之矣;心者,性之郛郭也,心伤则性亦从之矣;身者,心之区宇也,身伤则心亦从之矣;物者,身之舟车也,物伤则身亦从之矣。是知以道观性,以性观心,以心观身,以身观物,治则治矣,然犹未离乎害者也。不若以道观道,以性观性,以心观心,以身观身,以物观物,则虽欲相伤,其可得乎!若然,则以家观家,以国观国,以天下观天下,亦从而可知之矣。予自壮岁,业于儒术,谓人世之乐何尝有万之一二,而谓名教之乐固有万万焉,况观物之乐,复有万万者焉。虽死生荣辱转战于前,曾未入于胸中,则何异四时风花雪月一过乎眼也?诚为能以物观物,而两不相伤者焉。盖其间情累都忘去尔,所未忘者,独有诗在焉。然而虽曰未忘,其实亦若忘之矣。何者?谓其所作异乎人之所作也。所作不限声律,不沿爱恶,不立固必,不希名誉。如鉴之应形,如钟之应声。其或经道之馀,因闲观时,因静照物,因时起志,因物寓言,因志发咏,因言成诗,因咏成声,因诗成音。是故哀而未尝伤,乐而未尝淫。虽曰吟咏情性,曾何累于性情哉!钟鼓,乐也;玉帛,礼也。与其嗜钟鼓、玉帛,则斯言也不能无陋矣;必欲废钟鼓、玉帛,则其如礼乐何!人谓风雅之道行于古,而不行于今,殆非通论,牵于一身而为言者也。吁!独不念天下为善者少,而害善者多;造危者众,而持危者寡?志士在畎亩,则以畎亩言,故其诗名之曰《伊川击壤集》。时有宋治平丙午中秋日也。
按:《伊川击壤集》卷首,四部丛刊本。
题寿星图 北宋 · 邵雍
出处:全宋文卷九八六
嘉祐八年冬十一月,京师有道人游卜于市,莫知所从来,貌体古怪,不与常类,饮酒无算,未尝觉醉。都人士异之,相与諠传,好事者潜图其状。后近侍达帝,引见,赐酒一石,饮及七斗。次日,司天台奏寿星临帝座,忽失道人所在,仁宗嘉叹久之。阅世之所写《寿星图》,不知其几,不过俯龟狎鹤、松柏参错、粉饰鲜丽而已。仁宗时,天下熙熙,无物不春,宜乎寿星游戏人间,躬见于帝也。
按:《天中记》卷二,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渔樵对问 北宋 · 邵雍
出处:全宋文卷九八七、《渔樵对问》(百川学海本)
渔者垂钓于伊水之上,樵者过之,弛檐息肩,坐于磐石之上,而问于渔者曰:「鱼可钩取乎」?曰:「然」。曰:「钩非饵可乎」?曰:「否」。曰:「非钩也,饵也。鱼利食而见害,人利鱼而蒙利,其利同也,其害异也。敢问何故」?渔者曰:「子,樵者也,与吾异治,安得侵吾事乎?然亦可以为子试言之。彼之利,犹此之利也;彼之害,亦犹此之害也。子知其小,未知其大。鱼之利食,吾亦利乎食也;鱼之害食,吾亦害乎食也。子知鱼终日得食为利,又安知鱼终日不得食不为害?如是,则食之害也重,而钩之害也轻。子知吾终日得鱼为利,又安知吾终日不得鱼不为害也?如是,则吾之害也重,鱼之害也轻。以鱼之一身,当人之一食,则鱼之害多矣;以人之一身,当鱼之一食,则人之害亦多矣。又安知钓乎大江大海,则无易地之患焉?鱼利乎水,人利乎陆,水与陆异,其利一也;鱼害乎饵,人害乎财,饵与财异,其害一也。又何必分乎彼此哉!子之言体也,独不知用尔」。樵者又问曰:「鱼可生食乎」?曰:「烹之可也」。曰:「必吾薪济子之鱼乎」?曰:「然」。曰:「吾知有用乎子矣」。曰:「然则子知子之薪能济吾之鱼,不知子之薪所以能济吾之鱼也。薪之能济鱼久矣,不待子而后知。茍世未知火之能用薪,则子之薪虽积丘山,独且奈何哉」?樵者曰:「愿闻其方」。曰:「火生于动,水生于静,动静之相生,水火之相息。水火,用也;草木,体也。用生于利,体生于害。利害见乎情,体用隐乎性。一性一情,圣人成能。子之薪,犹吾之鱼,微火则皆为腐臭朽壤,而无所用矣,又安能养人七尺之躯哉」?樵者曰:「火之功大于薪,固已知之矣。敢问善灼物,何必待薪而后传」?渔者曰:「薪,火之体也;火,薪之用也。火无体,待薪然后为体;薪无用,待火然后为用。是故凡有体之物,皆可焚之矣」。曰:「水有体乎」?曰:「然」。曰:「火能焚水乎」?曰:「火之性,能迎而不能随,故灭;水之体,能随而不能迎,故热。是故有温泉而无寒火,相息之谓也」。曰:「火之道生于用,亦有体乎」?曰:「火以用为本,以体为末,故动;水以体为本,以用为末,故静。是火亦有体,水亦有用也,故能相济,又能相息。非独水火则然,天下之事皆然,在乎用之何如尔」。樵者曰:「用可得闻乎」?曰:「可以意得者,物之性也;可以言传者,物之情也。可以象求者,物之形也;可以数取者,物之体也。用也者,妙万物为言者也,可以意得,而不可以言传」。曰:「不可以言传,则子恶得而知之乎」?曰:「吾所以得而知之者,固不能言传。非独吾不能传之以言,圣人亦不能传之以言也」。曰:「圣人既不能传之以言,则六经非言也耶」?曰:「时然后言,何言之有」?樵者赞曰:「天地之道备于人,万物之道备于身,众妙之道备于神,天下之能事毕矣,又何思何虑?吾而今而后,知事心践形之为大。不及子之门,则几至于殆矣」。乃析薪烹鱼而食之,饫而论《易》。
渔者与樵者游于伊水之上,渔者叹曰:「熙熙乎万物之多,而未始有杂。吾知游乎天地之间,万物皆可以无心而致之矣。非子则吾孰与归焉」?樵者曰:「敢问无心致天地万物之方」。渔者曰:「无心者,无意之谓也。无意之意,不我物也。不我物然后能物物」。曰:「何谓我?何谓物」?曰:「以我徇物,则我亦物也;以物徇我,则物亦我也。我物皆致意,由是明天地亦万物也,何天地之有焉?万物亦天地也,何万物之有焉?万物亦我也,何万物之有焉?我亦万物也,何我之有焉?何物不我,何我不物。如是,则可以宰天地,可以司鬼神,而况于人乎?况于物乎」?
樵者问渔者曰:「天何依」?曰:「依乎地」。「地何附」?曰:「附乎天」。曰:「然则天地何依何附」?曰:「自相依附。天依形,地附气。其形也有涯,其气也无涯。有无之相生,形气之相息。终则有始,终始之间,其天地之所存乎。天以用为本,以体为末;地以体为本,以用为末。利用出入之谓神,名体有无之谓圣,唯神与圣,能参乎天地者也。小人则日用而不知,故有害生实丧之患也。夫名也者,实之客也;利也者,害之主也。名生于不足,利丧于有馀;害生于有馀,实丧于不足:此理之常也。养身者必以利,贪夫则以身徇利,故有害生焉;立身必以名,众人则以身徇名,故有实丧焉。窃人之财谓之盗,其始取之也,唯恐其不多也;及其败露也,唯恐其多矣。夫贿之与赃,一物也,而两名者,利与害故也。窃人之美谓之徼,其始取之也,唯恐其不多也;及其败露也,唯恐其多矣。夫誉与毁,一事也,而两名者,名与实故也。凡言朝者,萃名之所也;市者,聚利之地也。能不以争处乎其间,虽一日九迁,一货十倍,何害生实丧之有耶?是知争也者,取利之端也;让也者,趋名之本也。利至则害生,名兴则实丧。利至名兴而无害生实丧之患,唯有德者能之。天依地,地附天,岂相远哉」?
渔者谓樵者曰:「天下将治,则人必尚行也;天下将乱;则人必尚言也。尚行则笃实之风行焉,尚言则诡谲之风行焉。天下将治,则人必尚义也;天下将乱,则人必尚利也。尚义则谦让之风行焉,尚利则攘夺之风行焉。三王尚行者也,五霸尚言者也。尚行者必入于义也,尚言者必入于利也。义、利之相去,一何如是之远耶?是知言之于口,不若行之于身;行之于身,不若尽之于心。言之于口,人得而闻之;行之于身,人得而见之;尽之于心,神得而知之。人之聪明犹不可欺,况神之聪明乎?是知无愧于口,不若无愧于身;无愧于身,不若无愧于心。无口过易,无身过难;无身过易,无心过难。既无心过,何难之有?吁,安得无心过之人与之语心哉」!
渔者谓樵者曰:「子知观天地万物之道乎」?樵者曰:「未也,愿闻其方」。渔者曰:「夫所以谓之观物者,非以目观之也;非观之以目,而观之以心也;非观之以心,而观之以理也。天下之物莫不有理焉,莫不有性焉,莫不有命焉。所以谓之理者,穷之而后可知也;所以谓之性者,尽之而后可知也;所以谓之命者,至之而后可知也。此三知者,天下之真知也,虽圣人无以过之也;而过之者,非所以谓之圣人也。夫鉴之所以能为明者,谓其能不隐万物之形也。虽然,鉴之能不隐万物之形,未若水之能一万物之形也。虽然,水之能一万物之形,又未若圣人之能一万物之情也。圣人之所以能一万物之情者,谓其圣人之能反观也。所以谓之反观者,不以我观物也。不以我观物者,以物观物之谓也。既能以物观物,又安有我于其间哉?是知我亦人也,人亦我也,我与人皆物也。此所以能用天下之目为己之目,其目无所不观矣;用天下之耳为己之耳,其耳无所不听矣;用天下之口为己之口,其口无所不言矣;用天下之心为己之心,其心无所不谋矣。夫天下之观,其于见也不亦广乎?天下之听,其于闻也不亦远乎?天下之言,其于论也不亦高乎?天下之谋,其于乐也不亦大乎?夫其见至广,其闻至远,其论至高,其乐至大,能为至广、至远、至高、至大之事,而中无一为焉,岂不谓至神至圣者乎?非唯吾谓之至神至圣者乎,而天下谓之至神至圣者乎;非唯一时之天下谓之至神至圣者乎,而千万世之天下谓之至神至圣者乎。过此以往,未之或知也已」。
椎者问渔者曰:「子以何道而得鱼」?曰:「吾以六物具而得鱼」。曰:「六物具也,岂由天乎」?曰:「具六物而得鱼者,人也;具六物而所以得鱼者,非人也」。樵者未达,请问其方。渔者曰:「六物者,竿也,纶也,浮也,沉也,钩也,饵也。一不具,则鱼不可得。然而六物具而不得鱼者,非人也。六物具而不得鱼者有焉,未有六物不具而得鱼者也。是知具六物者,人也,得鱼与不得鱼者,天也。六物不具而不得鱼者,非天也,人也」。
樵者曰:「人有祷鬼神而求福者,福可祷而求耶?求之而可得耶?敢问其所以」。曰:「语善恶者,人也;祸福者,天也。天道福善而祸淫,鬼神其能违天乎?自作之咎,固难逃已;天降之灾,禳之奚益?修德积善,君子常分,安有馀事于其间哉」?樵者曰:「有为善而遇祸,有为恶而获福者,何也」?渔者曰:「有幸与不幸也。幸不幸,命也;当不当,分也。一命一分,人其逃乎」?曰:「何谓分?何谓命」?曰:「小人之遇福,非分也,有命也;当祸,分也,非命也。君子之遇祸,非分也,有命也;当福,分也,非命也」。
渔者谓樵者曰:「人之所谓亲,莫如父子也;人之所谓疏,莫如路人也。利害在心,则父子过路人远矣。父子之道,天性也,利害犹或夺之,况非天性者乎?夫利害之移人,如是之深也,可不慎乎?路人之相逢则过之,固无相害之心焉,无利害在前故也。有利害在前,则路人与父子又奚择焉?路人之能相交以义,又何况父子之亲乎?夫义者,让之本也;利者,争之端也。让则有仁,争则有害,仁与害何相去之远也!尧舜亦人也,桀纣亦人也,人与人同,而仁与害异尔。仁因义而起,害因利而生。利不以义,则臣弑其君者有焉,子弑其父者有焉,岂若路人之相逢一目而交袂于中逵者哉」!
樵者谓渔者曰:「吾尝负薪矣,举百斤而无伤吾之身,加十斤则遂伤吾之身,敢问何故」?渔者曰:「樵则吾不知之矣。以吾之事观之,则易地皆然。吾尝钓而得大鱼,与吾交战,欲弃之则不能舍,欲取之则未能胜,终日而后获,几有没溺之患矣,非直有身伤之患耶。鱼与薪则异也,其贪而为伤则一也。百斤力,分之内者也;十斤力,分之外者也。力分之外,虽一毫犹且为害,而况十斤乎?吾之贪鱼,亦何以异子之贪薪乎」?樵者叹曰:「吾而今而后,知量力而动者智矣哉」。
樵者谓渔者曰:「子可谓知《易》之道矣。吾敢问《易》有太极,太极何物也」?曰:「无为之本也」。「太极生两仪,两仪,天地之谓乎」?曰:「两仪,天地之祖也,非止为天地而已也。太极分而为二,先得一为一,后得一为二,一二谓两仪」。曰:「两仪生四象,四象何物也」?曰:「大象谓阴阳刚柔,有阴阳然后可以生天,有刚柔然后可以生地。立功之本,于斯为极」。曰:「四象生八卦,八卦何谓也」?曰:「谓乾、坤、离、坎、兑、艮、震、巽之谓也,迭相盛衰终始于其间矣。因而重之,则六十四由是而生也,而《易》之道始备矣」。
樵者问渔者曰:「复何以见天地之心乎」?曰:「先阳已尽,后阳始生。则天地始生之际,中则当日月始周之际,末则当星辰始终之际。万物死生,寒暑代谢,昼夜迁变,非此无以见之。当天地穷极之所必变,变则通,通则久。故《象》言先王以至日闭关,商旅不行,后不省方,顺天故也」。
樵者谓渔者曰:「无妄,灾也,敢问其故」。曰:「妄则欺也,得之必有祸,斯有妄也。顺天而动,有祸及者,非祸也,灾也。犹农有思丰而不勤稼穑者,其荒也不亦祸乎?农有勤稼穑而复败诸水旱者,其荒也不亦灾乎?故《象》言先王以茂对时育万物,贵不妄也」。
樵者问曰:「《姤》,何也」?曰「《姤》,遇也,柔遇刚也,与《夬》正反。夫始逼壮,《姤》始遇壮,阴始遇阳,故称《姤》焉。观其《姤》,天地之心亦可见矣。圣人以德化及此,罔有不昌,故《象》言施命告四方,履霜之慎,其在此也」。
渔者谓樵者曰:「春为阳始,夏为阳极;秋为阴始,冬为阴极。阳始则温,阳极则热;阴始则凉,阴极则寒。温则生物,热则长物,凉则收物,寒则杀物:皆一气其别,而为四焉,其生万物也亦然」。
樵者问渔者曰:「人之所以能灵于万物者,何以知其然耶」?渔者对曰:「谓其目能收万物之色,耳能收万物之声,鼻能收万物之气,口能收万物之味。声色气味者,万物之体也;目耳鼻口者,万人之用也。体无定用,惟变是用;用无定体,惟化是体。体用交,而人物之道于是乎备矣。然则人亦物也,圣亦人也。有一物之物,有十物之物,有百物之物,有千物之物,有万物之物,有亿物之物,有兆物之物。生一一之物,当兆物之物者,岂非人乎?有一人之人,有十人之人,有百人之人,有千人之人,有万人之人,有亿人之人,有兆人之人。生一一之人,当兆人之人者,岂非圣乎?是知人也者,物之至者也;圣也者,人之至者也。物之至者,始得谓之物之物也;人之至者,始得谓之人之人也。夫物之至者,至物之谓也;而人之至者,至人之谓也。以一至物而当一至人,则非圣而何?人谓之不圣,则吾不信也。何哉?谓其能以一心观万心,一身观万身,一物观万物,一世观万世者焉;又谓其能以心代天意,口代天言,手代天工,身代天事者焉;又谓其能以上识天时,下尽地理,中尽物情,通照人事者焉;又谓其能以弥纶天地,出入造化,进退今古,表里人物者焉。噫!圣人者,非世世而效圣焉,吾不得而目见之也;虽然,吾不得而目见之,察其心,观其迹,探其体,潜其用,虽亿万年亦可以理知之也。人或告我曰:天地之外,别有天地。万物异乎此。天地万物,则吾不得而知已;非唯吾不得而知之也,圣人亦不得而知之也。凡言知者,谓其心得而知之也;言言者,谓其口得而言之也。既心尚不得而知之,口又恶得而言之乎?以心不可得知而知之,是谓妄知也;以口不可得言而言之,是谓妄言也。吾又安能从妄人而行妄知、妄言者乎」?
渔者谓樵者曰:「仲尼有言曰:『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夫如是,则何止于百世而已哉?亿千万世皆可得而知之也。人皆知仲尼之为仲尼,不知仲尼之所以为仲尼。不欲知仲尼之所以为仲尼则已,如其必欲知仲尼之所以为仲尼,则舍天地将奚之焉?人皆知天地之为天地,不知天地之所以为天地。不欲知天地之所以为天地则已,如其必欲知天地之所以为天地,则舍动静将奚之焉?夫一动一静者,天地至妙者欤!夫一动一静之间者,天地人至妙至妙者与!是知仲尼之所以能尽三才之道者,谓其行无辙迹也。故有言曰:『予欲无言』。又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其此之谓与」。
渔者谓樵者曰:「大哉,权之与变乎!非圣人无以尽之。变然后知天地之消长,权然后知天下之轻重。消长,时也;轻重,事也。时有否泰,事有损益。圣人不知随时否泰之道,奚由知变之所为乎?圣人不知随时损益之道,奚由知权之所为乎?运消长者,变也;处轻重者,权也。是知权之与变,圣人之一道耳」。
樵者问渔者曰:「人谓死而有知,有诸」?曰:「有之」。曰:「何以知其然」?曰:「以人知之」。曰:「何者谓之人」?曰:「目耳鼻口心胆脾脤之气全谓之人。心之灵曰神,胆之灵曰魄,脾之灵曰魂,脤之灵曰精。心之神发乎目,则谓之视,脤之精发乎耳,则谓之听;脾之魂发乎鼻,则谓之臭;胆之魄发乎口,则谓之言。八者具备,然后谓之人。夫人也者,天地万物之秀气也。然而亦有不中者,各求其类也。若全得人类,则谓之曰全人之人。夫全类者,天地万物之中气也,谓之曰全德之人也。全德之人者,人之人者也。夫人之人者,仁人之谓也,唯全人然后能当之。人之生也,谓其气行;人之死也,谓其形返。气行则神魂交,形返则精魄存。神魂行于天,精魄返于地。行于天则谓之曰阳行,返于地则谓之曰阴返。阳行则昼见而夜伏者也,阴返则夜见而昼伏者也。是故知日者月之形也,月者日之影也,阳者阴之形也,阴者阳之影也,人者鬼之形也,鬼者人之影也。人谓鬼无形而无知者,吾不信也」。
渔者问樵者曰:「小人可绝乎」?曰:「不可。君子禀阳正气而生,小人禀阴邪气而生。无阴则阳不成,无小人则君子亦不成,唯以盛衰乎其间也。阴六分则阴四分,阴六分则阳四分,阳阴相半,则各五分矣,由是知君子小人之时有盛衰也。治世则君子六分,君子六分则小人四分,小人固不胜君子矣;乱世则反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夫夫、妇妇,谓各安其分也。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兄不兄,弟不弟,夫不夫,妇不妇,谓各失其分也,此则由世治世乱使之然也。君子常行胜言,小人常言胜行,故世治则笃实之士多,世乱则缘饰之士众。笃实鲜不成事,缘饰鲜不败事。成多国兴,败多国亡。家亦由是而兴亡也。夫兴家与兴国之人,与亡国亡家之人,相去一何远哉」!
樵者问渔者曰:「人所谓才者,有利焉、有害焉者,何也」?渔者曰:「才一也,利害二也。有才之正者,有才之不正者。才之正者,利乎人而及乎身者也;才之不正者,利乎身而害乎人者也」。曰:「不正,则安得谓之才」?曰:「人所不能而能之,安得不谓之才?圣人所以惜乎才之难者,谓其能成天下之事,而归之正者寡也。若不能归之以正,才则才矣,难乎语其仁也。譬犹药之疗疾也,毒药亦有时而用也。可一而不可再也,疾愈则速已,不已则杀人矣。平药则常日而用之可也,重疾非所以能治也。能驱重疾而无害人之毒者,古今人所谓良药也。《易》曰:『大君有命,开国承家,小人勿用』。如是,则小人亦有时而用之。时平治定,用之则否。《诗》云『它山之石,可以攻玉』,其小人之才乎」。
樵者谓渔者曰:「国家之兴亡,与夫才之邪正,则固得闻命矣。然则何不择其人而用之」?渔者曰:「择臣者君也,择君者臣也。贤愚各从其类而为,柰何有尧舜之君,必有尧舜之臣;有桀纣之君,而必有桀纣之臣。尧舜之臣生乎桀纣之世,犹桀纣之臣生于尧舜之世,必非其所用也。虽欲为祸为福,其能行乎?夫上之所好,下必好之,其若影响,岂待驱率而然耶?上好义则下必好义,而不义者远矣;上好利则下必好利,而不利者远矣。好利者众,则天下日削矣;好义者众,则天下日盛矣。日盛则昌,日削则亡。盛之与削,昌之与亡,岂其远乎?在上之所好耳。夫治世何尝无小人,乱世何尝无君子,不用,则善恶何由而行也」?樵者曰:「善人常寡,而不善人常众;治世常少,而乱世常多,何以知其然耶」?曰:「观之于物,何物不然。譬诸五谷,耘之而不苗者有矣,蓬莠不耘而犹生,耘之而求其尽也,亦末如之何矣。由是知君子小人之道,有自来矣。君子见善则喜之,见不善则远之;小人见善则疾之,见不善则喜之。善恶各从其类也。君子见善则就之,见不善则违之;小人见善则违之,见不善则就之。君子见义则迁,见利则止;小人则义则止,见利则迁。迁义则利人,迁利则害人。利人与害人,相去一何远耶!家与国,一也。其兴也,君子常多,而小人常鲜;其亡也,小人常多,而君子常鲜。君子多,而去之者小人也;小人多,而去之者君子也。君子好生,小人好杀。好生则世治,好杀则世乱。君子好义,小人好利。治世则好义,乱世则好利,其理一也」。
钓者谈已,樵者曰:「吾闻古有伏羲,今日如睹其面焉」。拜而谢之,及旦而去。
戒子孙 北宋 · 邵雍
出处:全宋文卷九八七、《皇朝文鉴》卷一○八、《古今事文类聚》后集卷七、《戒子通录》卷五、《经济类编》卷八一、《古今图书集成》家范典卷四○、《宋元学案补遗》卷一○
上品之人,不教而善。中品之人,教而后善。下品之人,教亦不善。不教而善,非圣而何?教而后善,非贤而何?教亦不善,非愚而何?是知善也者,吉之谓也。不善也者,凶之谓也。吉也者,目不观非礼之色,耳不听非礼之声,口不道非礼之言,足不践非理之地。人非善不交,物非义不取。亲贤如就芝兰,避恶如畏蛇蝎。或曰不谓之吉人,则吾不信也。凶也者,语言诡谲,动止阴险,好利饰非,贪淫乐祸,疾良善如雠隙,犯刑宪如饮食。小则殒身灭性,大则覆宗绝嗣。或曰不谓之凶人,则吾不信也。传有之曰:「吉人为善,惟日不足。凶人为不善,亦惟日不足」。汝等欲为吉人乎?欲为凶人乎?
无名公传 北宋 · 邵雍
出处:全宋文卷九八七
无名公生于冀方,长于冀方,老于豫方,终于豫方。年十岁,求学于里人,遂尽里人之情,己之滓十去其一二矣。年二十,求学于乡人,遂尽乡人之情,己之滓十去其三四矣。年三十,求学于国人,遂尽国人之情,己之滓十去其五六矣。年四十,求学于古人,遂尽古人之情,己之滓十去其七八矣。年五十,求学于天地,遂尽天地之情,欲求己之滓,无得而去矣。始则里人疑其僻,问于乡人,曰:「斯人善与人群,安得谓之僻」?既而乡人疑其泛,问于国人,曰:「斯人不妄与人交,安得谓之泛」?既而国人疑其陋,问于四方之人,曰:「斯人不器,安得谓之陋」?既而四方之人又疑,质之于古今之人,古今之人终始无可与同者。又考之于天地,天地不对。当是之时,四方迷乱,不复得而名之,因号为「无名公」。夫无名者,不可得而名也。凡物有形则可器,可器斯可名。然则斯人无体乎?曰:有体,有体而无迹者也。斯人无用乎?曰:有用,有用而无心者也。夫有迹有心者,斯可得而知也;无心者、无迹者,虽鬼神,不可得而名,而况于人乎?故其诗曰:「思虑未起,鬼神莫知。不由乎我,更由乎谁」?能造万物者,天地也;能造天地者,太极也。太极者,其可得而知乎?其可得而名乎?故强名之曰「太极」。太极者,其无名之谓乎。故尝自为之赞曰:「借尔面貌,假尔形骸。弄丸馀暇(丸谓太极。),闲往闲来」。人告之以修福,对曰:「未尝为不善人」。告之以禳灾,对曰:「未尝妄祭祝」。故其诗曰:「祸如虚免人须谄,福若待求天可量」。又曰:「中孚起信宁须祷,无妄生灾未易禳」。性喜饮酒,尝命之曰「大和汤」。所饮不多,微醺而罢,不喜过量。故其诗曰:「性喜饮酒,饮喜微酡。饮未微酡,口先吟哦。吟哦不足,遂近浩歌。浩歌不足,无可奈何」。所寝之室,谓之「安乐窝」,不求过美,惟求冬暖夏凉。遇有睡思,则就枕。故其诗曰:「墙高于牖,室大于斗。布被暖馀,藜羹饱后。气血胸中,充塞宇宙」。其与人交,虽贱必洽,终身无怀,未尝作皱眉事,故人皆得其欢心。见贵人,未尝曲奉;见不善人,未尝急去;见善人,未之知也,未尝急合。故其诗曰:「风月情怀,江湖气性。色斯其举,翔而后至。无贫无富,无贱无贵。无拒无迎,无拘无思」。闻人之谤未尝怒,闻人之誉未尝喜。闻人言人之恶未尝和,闻人言人之善则就而和之,又从而喜之。故其诗曰:「乐见善人,乐闻善事。乐道善言,乐行善意。闻人之恶,如负芒刺。闻人之善,如佩兰蕙」。家贫,未尝干求人;人馈之,虽寡必受。故其诗曰:「窘未尝忧,饮不至醉。收天下之春,归之肝腑」。朝廷授之官,虽不强免,亦不强起。晚有二子,教之以仁义,授之以六经。举世尚虚谈,未尝挂一言;举世尚奇事,未尝立异行。故其诗曰:「不佞禅伯,不谀方士。不出户庭,直游天地」。家素业儒,口未尝不道儒言,身未尝不行儒行。故其诗曰:「心无妄思,足无妄走。人无妄交,物无妄受。炎炎之谈,甘处其陋。绰绰之言,无出其右。羲轩之书,未尝去手。尧舜之谈,未尝离口。当中和天,同乐易友。吟自在诗,饮欢喜酒。百年升平,不为不偶。七十康强,不为不寿」。此其无名公之行乎(《说郛》卷七八,商务印书馆本。又见《皇朝文鉴》卷一四九,《东莱集注类编观澜文》丙集卷一一,《性理群书句解》卷六,《宋史纪事本末》卷八○,《文章辨体汇选》卷五四三,《古文奇赏》卷二一,《奇赏斋古文汇编》卷二二一。以上祝尚书校点)。)/腑:疑当作「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