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窗张君，雁山片玉也。一日抱琴过我，酒三行，起而辞曰：「梅屋，吾与琴相好江湖二十年，程山行水，不外一日弃。月驿凉宵，雪店寒晓，手不释弦，弦亦不释手，但未能如阮千里无贵贱长幼使之弹而无忤色也。将卜居西湖，与琴终老，因过子，以献一曲」。曲曰：「抱琴来兮雁山低，抱琴归兮雁山崔嵬。卜居兮西湖之厓，身伯牙兮心子期」。予谢之曰：人琴俱清，又居西湖，孤山之梅添香矣。他日予到西湖，见鸥鹭当门，花竹绕屋，而中有琴声者，必君之居也。访君，君罢琴而接之乎？

人不游学，自涂耳目者也。士而游学，渺渺江湖，寥寥师友，何处非重费哉？故以贫涂耳目者十常八九。僧天地一刹也，闻钟展钵，望塔投师，安有士之一费？如是而不游学，守巢鸟耳。乡僧修教读智者书，参皎然、灵一句法，又飞锡鹫峰，目书外之书，耳句外之句，离山出海之龙象欤！鹫峰，予旧吟行之地也，老矣，不能侣驰，作送行序。

《诗》曰「琴瑟友之」，东莱谓无时而不在侧，若朋友然，若曰友。今士自时文之外，无学不仇，何止牙、夔庭户草深三尺哉！山僧野道间或习琴，亦未能以友友也。旦上人禅外一琴，朝携莫款，调合而气同。予谓：「若师者，始可与言琴之友矣」。师曰：「言友琴者惑也，言不友琴者亦惑也，言友琴不友琴皆惑者，尤惑也。海上有子春先生，吾为子往而问之」。遂抱琴而去。

闺女弄妆，自谓天下色也，出见施、嫱，始知献丑。予以诗文献丑者也。自重痼之馀，户外事一不以缀意，独嗜笔砚，如奇声美味。每有题著，必拊几嗟赏，谓意语天出，不知前有古人、今有作者。及示人，人传以为笑，始悔不藏之也。然则丑可藏乎？曰不可，安知不有窥而笑者哉！抑笑可禁乎？曰不可，禁笑则愈笑也。与其藏丑而人窥笑，禁笑而人愈笑，孰若献丑之笑之为快也？故氏其集曰「献丑」。嘉熙丁酉中秋日，梅屋许棐自序。

予贫喜书，旧积千馀卷，今倍之，未足也。肆有新刊，知无不市，人有奇编，见无不录，故环室皆书也。或曰：嗜书好货，钧为一贪。贪书而饥，不若贪货而饱；贪书而劳，不若贪货而逸。人生不百年，何自若如此？答曰：今人予不知之，自古不义而富贵者，书中略可考也，竟何如哉！予少安于贫，壮乐于贫，老忘于贫，人不鄙夷予之贫，鬼不揶揄予之贫，书之赐也。如彼百年，何乐之有哉！书目未有序，童子志之。

王文以书谒，而貌有羸色，予问其故，对曰：「文载书自杭而湖，自湖而秀。村萦郭滞，日引月长，舟不减轻，囊不增重。蠹饱而人饥，别图什一之利而未忍，不独貌羸，心亦凋矣」。予曰：「女书不售，他利可图。士不读书，无业可换。况当天子兴太平，以诗书化天下，天下之士方鲜醒陋目，刳鉥怠心，吾见家韩檠而户邺架，尔羸然之貌为欣然之色矣。姑小待」。

开炉十日，摒当融春小室，为卒岁计。乱书中得旧稿数纸。稿自甲午至己亥，诗不满三十，更散失不得传，则与日月俱弃矣。并缀数文，为《融春小编》。非千金敝帚，是尺璧馀阴也。梅屋许棐题。

蓝田种种玉，薝林片片香。然玉不择则不纯，香不简则不妙，水心所以选四灵诗也。选非不多，文伯犹以为漏，复有加焉。呜呼，斯五百篇出自天成，归于神识，多而不滥，玉之纯、香之妙者欤！芸居不私宝，刊遗天下，后世学者爱之重之。

平生所见坡像，此笔最凡，宛然闾里一翁耳，那称如许文章学问？然文章学问祟坡一生，流离万状，安得如闾里翁优游终老，不识半点荣辱邪！

读东坡《石氏画苑记》，每恨不见其画。此刘氏画苑，惜东坡不及见之。

一玉千山，化工之无尽春也。为山写神，笔端之无尽意也。揭之梅屋，往来者之无尽观也。

茄不上贵人盘饤，赖有山僧野道闲肚皮安著。不感德而反以为戚，诚蔬中之小人也（《梅屋集》卷五。又见《江湖小集》卷七六。）。

戚：《江湖小集》作「祟」。

翁年踰从心，犹趱灯下细字。诸父惧非老人所宜，又不敢明谏，一夕令棐禀翁：「寒漏下几刻矣，请归寝」。翁解意，曰：「吾不愈于埋没富贵，达旦歌舞，遗鸩儿孙者邪」？垂诲四十年，洋洋如昨日语，真吾家之韶音也。

己亥至癸卯，诗不满二十首，甲辰一春却得四十馀篇，疑诗之多寡迟速似有数也。天或寿予，予诗之数固不止此，然当以贪多务速为戒。梅屋许棐题。

右甲辰一春诗，诗共四五十篇，求芸居吟友印可。棐惶恐。

阿丈人揖朱、黄君而问曰：「吾胶漆二友，为梅屋校雠有功，请各第而言之」。黄君曰：「辞讹理舛，非我莫攻；点谬画差，非我莫盖。且中央色也，当受众采北面」。朱君赭容奋髯而怒曰：「句读我判，四声我分，又文之美恶，我标我准，实破暗之灯火，拯谬之丹砂也。彼雌其名，而不雌伏耶」？阿丈人评之曰：「朱君事业果赫赫满人目，然频濯发者易秃，苦用心者早衰。外泽颜色者，内未必无枯槁之疾」。黄君曰：「然，请书为主人养生之鉴」。

别墅二犬，一犬瘖废，群佃交议曰：「职吠者无声，当与不鸣雁俱死」。予召而喻之曰：「夫瘖于声者未必瘖于心也。是畜呼之而来，叱之而去，不瘖于进退者也。宾戚升堂，噤而迎之，涂人过门，哆而逐之，又不瘖于亲疏者也。视夫卫辄吠父，王莽吠君，管象吠兄弟，怒声徒嘈嘈于天下后世耳。尔不原其心，而鸣者生，瘖者死，是冒持听衡，谬操刑柄，生者幸而死冤矣」。群佃相视而叹曰：「吾侪瘖于心者也，念不到此，敢不与是畜俱生」。拱而退。

樵，身也；谈，心也。向月涧云崖，和树声，荅泉响，高亦可，低亦可，繁亦可，简亦可。猿鹤不猜，鹿豕不忌，恐饶舌者语世人，世人笑之耳。世人不谈王道，樵亦能笑之。

耕尧田者有水虑，耕汤田者有旱忧，耕心田者无忧无虑，日日丰年。

擘书覆瓿，裂史黏窗，谁不惜之？士厄穷途，落冤阱，闻者不怜，遇者不顾，听其死生。是贤纸上之字，仇腹中之文，哀哉！

与邪佞人交，如雪入墨池，虽融为水，其色愈污。与端方人处，如炭入熏炉，虽化为灰，其香不灭。

小人出事剥窃，入事熏修，是攘鸡赛神，攫金妆佛，神佛其据我乎？

逢彼躁忿，如涂雪著面而易融；逢彼笑怒，如隙风侵肌而不觉。

子怨父贫，兄攘弟富，妻妾视丰俭为悲欢，奴仆视盛衰为勤怠，市道不在门外矣。

杀人者死，定法也。酷吏杀人不死，谬将杀人不死，庸医杀人不死，法定乎？

凶人祭祀，吉神不飨，如君子不受小人之苞苴。吉人祭祀，凶神不临，如小人不登君子之俎豆。

闻君子议论，如啜苦茗，森严之后，甘芳溢颊。闻小人谄笑，如嚼糖冰，爽美之后，寒冱凝腹。

或问：优孟学孙叔敖，抵掌谈笑岁馀，与叔敖无辨。今人终身学孔、颜，何百不一如？曰：心学滑稽易，口耳学圣贤难。

画工数笔，术者片言，僧道一经半咒，动得千金；文士刳精鉥心，不博人一笑。吁，士也贱，何独在兹！

携鱼上砧，送蟹入釜，无不恻然。及坑才陷艺，惟恐不深，是不忍于细而忍于大。

阄金阋玉，不幸甚矣，而先人手泽亦卷分帙散，永为不全之书，是遭无燄之秦也，哀哉！

贵蓄孔鹇，贱视宾客，肥饲猿鹿，瘦役舆台，不义而富贵者之积习也。

衣垢不湔，器缺不补，对人犹有惭色；行垢不湔，德缺不补，对天岂无愧心？

古人叹未知为人父之道而有子，今人未知为人子之道而有子。

庸匠误器，器可他求；庸妇误衣，衣可别制。庸师误子弟，子弟可复胚乎？

龙有蛇之一鳞，不害其为灵。玉有石之一脉，不害其为宝。士有百行，一行偶违，不害其为君子。

自己之仙，真仙也。不求真仙而求绘钟塑吕，惑矣！

尧行舜趋，周冠孔裳者，恐未可以貌定也。使其见遗金于旷寂之途，遇色妇于空闲之室，而一不动心，是尧舜返魂，周孔复肉。不然，仁义之贼也。

或问：浮屠氏以身为旅伯，何必殚费金朱，华耀土木？曰：小人性贪，非穷奢极侈，无以起其信心。

君子对青天而惧，闻雷电而不惊；履平地而恐，涉风波而不疑。

读孔孟之书而不嗜杀人者，未为仁人也；读孙吴之书而不嗜杀人者，仁人也。

东家富财，车马接踵；西家富德，风雪闭门。

燕处文梁，垒深雏煖；鸠栖弱苇，巢折身危。萧、曹得其托，勋成烈就，庆衍后人；且、增失其托，义破忠残，馁贻先世。然则刘季，豪杰之文梁；项羽，英雄之弱苇也。

上交之难，甚矣！百谄未必喜，一忠刻骨怨之；百巧未必录，一拙终身弃之。所以古人高尚其事。

虎不食虎，人食人；虎不食子，人食子。哀哉！

破爪伤肤，坏梳摘发，色为之变；丛珍瘗身，列艳靡骨，心为之安。

倚富者贫，倚贵者贱，倚彊者弱，倚巧者拙。倚仁义，不贫不贱，不弱不拙。

天不能家训户饬，贤一人以诲众人之愚。天不能家赡户给，富一人以济众人之贫。非以贤私一身、富私一家也。

沟中之断，仆取为薪，斤斧将奏，予止而哀之曰：「女巢凤凰者乎？栖鸱枭者乎？傲岁寒而苍翠者乎？媚春光而红紫者乎？何桷杙不齿，輹辐不录，而泛泛水中为不剡之舟乎？使造化者完女根株，布女枝叶，复生于仁寿之域；或使匠氏斲为瑟琴，文为牺象，不朽于礼乐之乡，女欲之乎」？木以臆对曰：「天地一红炉也，古今一燄光也。尧、桀同埃，孔、蹠共烬，岂独予可哀，而为是拘拘者哉？请爨之」。予不忍，瘗于后圃，赞且识曰：出乎是，反乎是，与焚溺异。木乎木乎，超生死类。

夏五小旱，井无匊泉，予俯睨而责之曰：「吾谓女炎夏涵冷，凛冬抱温，不趋其时者也；朝瓢冰澄，莫罂玉溜，不易其操者也。今众源犹活，尔泉独枯，泄窦尘积，甃缝烟生，始悔知女者浅，期女者之太深也。予宁休炊息饮，誓不屈耿恭之膝」。言讫，倦薾而睡，见童子蓬头土面，焦唇燥吻，喁喁而告曰：「吾井神也，使尔釜不生尘，衣不凝垢者，谁乎？使尔笔砚津津，濡云染雾，樽罍滟滟，泛月浮花者，又谁乎？久济亡功，一渴成怨，何少恩耶！当扣天阍，辟泉户，偿子无穷之汲」。觉，不知其所之，但闻西檐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