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尝赴京，逾南泰岭。时迫仲冬，天气甚寒。有卖薪者，行且谣曰：北风烈烈，南山峨峨。凌晨渡江，我劳如何。驮薪驱牛，牛蹄欲脱。燧人火食，穷我白发。意若甚戚者，余进而慰之。且曰：子之所居，距此几里。子之所业，胡止于此。子年盛壮，可农可士。不然则吾尝观京城大贾，坐而贩卖。绫罗布帛，玳瑁珠玑。两都之藏，八路之凑。马运车输，摆列左右。波斯并侈，阳翟埒富。尔乃铺白毯之温，袭重裘之丽。拥金炉之炽炭，执牙筹而会计。廉贪惟其所欲，输赢判于一言。藏襁钜万，以大其原。行而不徒，居而高门。耳目遍及于阛阓，仆役觇利于四方。括万货而相续，声𨍪𨍪而轰轰。交守相而发身，列姬侍而娱情。岂尝如登险巇涉滟潋，计锥刀营营者哉。破敝之衣，枵然之腹。百里贩樵，出于下策。若是不已，吾惧汝之填壑。卖薪者乃逌尔而笑，弛担而坐曰：子之貌似儒者，而何志之卑言之陋也。耕也馁在中矣，学也可几于道乎，固赋命之不齐。余惟安此枯槁，以簪绅之世家，崇秩禄于高曾。失怙恃而靡托，因以家乎广陵。世路不可以着跟，富贵无可以阶梯。闷妻孥之仰我，混名迹于刍荛。惟彼杨，抱川之峡。黔果之交，长林脩樾。䕺攒委翳，斧之剔之。其菑其栵，用而不竭。取而无主，我任我载，满意而止。于入都门，朝暮其市。彼城中之士女，与朱门之纪纲。称少多而给钱，不贰价而相争。充我米盐，计口而爨。盖其利也至微，羌不足以饱暖。日往还之至再，身亦为之勤苦。况自名以贩夫，知不远于商贾。然而岂可与列市居货者，同日而语哉。市井之人，惟利是求。起鸡鸣而孜孜，总不遗其锱铢。以长价为能事，以欺人为良图。金帛之藏虽若固有，而龙断之所获也。鈲槻之剩虽若可羡，而牙侩之所出也。多积而不能散，见穷而不能恤。以仁义而弁髦，以契券而诗文。弘羊之算已甚，田甲之风无闻。至于本领弘大，心计转粗。令智而昏，多财则愚。若其取之无多，不伤于廉。足以自食，不至顑颔。劳于食力而不为素餐，庶几其生近于伐檀。无求于外，身苦心閒者，其惟我卖薪乎。况复霪雨浃旬，朔雪袤丈。万户都城，厨烟不飏。于时举火，伊谁之赐。饥者以炊，寒者以喜。有似乎邹子之吹律，而回暖于空谷也。亦岂非仁人之泽，经济之一事乎。然而遭时展布，固往哲之所钦。贵而在上，乃士夫之本心。虽自安于义命，亦不能不以自歉。所以我歌且谣，于以泄其感慨。而今子之为我计者，乾没不已。使之求富而厌贫，铲厚利于铜山，濡手足于货泉。壑其欲而无餍，竟拟迹于饕餮。小黠大痴，其舌莫扪。且子之所以赴举入京者，似若与卖薪者有间矣。然十载读书，千里追程。终身矻矻，皓首无成。虽幸有陨之自天，踵黄甲之策名。求升斗之微禄，不家食而旅京。既望尘而扫门，又伺候于公卿。敝黑貂于穷年，乏黄金于资行。绵日月而弥久，思蹇产而屏营。乃升秩于台阁，或佩符于专城。阅簿书而靡暇，听钟漏于深更。纵青云之可悦，吾不见其光荣。身未免于热中，矧有志于生灵。计平生之得失，与采薪而孰赢。朝与市之相近，名与利之攸均。商财贿之有无，踵当道而躁进。垂涎乎富贵，心不同兮奚所言。遂驱牛而去，又歌曰：寝邱兮无望，延濑兮可伴。优哉游哉，聊以终乎吾身。余乃惘然自失，意其隐者而盖莫追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