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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涧书院释菜讲义(知瑞州日) 宋末元初 · 文天祥
 出处:全宋文卷八三一八、《文山全集》卷一一
孟子曰:「人之患在好为人师」,韩子犯之,而世怪且骂,柳子厚所谓「惴惴然而不敢」也。
某承乏此邦,其于教化,号为有一日之责
盖尝告朔而履乎学宫,得闻诸君之所以授受者,而亲陟皋比,与逢掖讲师弟子礼,则僭之为尤。
书堂有事乎先贤,诸君不鄙,而固以请,则虽寡陋,夫焉得辞?
某初被命来守,尝启政路曰:古之为诸侯,先政化而后簿书期会,世之不淑,乃倒置,此则相与病夫风俗之弊,而士行不立,且伤夫教道之久废,而未有一救之也。
固尝有及于君子德业之义,而重反覆焉。
辄诵所闻,并绎其旨。
与诸君茂明之。
《易》曰:「君子进德脩业
忠信,所以进德也;
脩辞立其诚,所以居业也」。
中心之谓忠,以实之谓信,无妄之谓诚,三者一道也。
夫所谓德者,忠信而已矣。
辞者德之表,则立此忠信者,脩辞而已矣。
德是就心上说,业是就事上说。
德者统言,一善固德也,自其一善以至于无一之不善,亦德也。
德有等级,故曰进。
忠信者,实心之谓。
一念之实固忠信也,自一念之实以至于无一念之不实,亦忠信也。
忠信之心,愈持养则愈充实,故曰忠信所以进德。
辞者,谨饬其辞也。
辞之不可以妄发,则谨饬之故。
脩辞所以立其诚,诚即上面忠信字。
居有守之之意。
盖一辞之诚固是忠信,以一辞之妄间之,则吾之业顿隳,而德亦随之矣。
故自其一辞之脩,以至于无一辞之不脩,则守之如一,而无所作辍,乃居业之义。
德、业如形影,德是存诸中者,业是德之著于外者。
上言进,下言脩,业之义,所以为德之表也。
上言脩业,下言脩辞,辞之脩即业之脩也。
以进德对脩业,则脩是用力,进是自然之进。
以进德对居业,则进是未见其止,居是守之不变。
惟其守之不变,所以未见其止也。
辞之义有二,发于言则为言辞,发于文则为文辞。
子以四教:文、行、忠、信。
虽若岐为四者,然文、行安有离乎忠、信?
有忠信之行,自然有忠信之文;
能为忠信之文,方是不失忠信之行。
子曰:「言忠信,行笃敬」。
则忠信,进德之谓也;
言忠信,则脩辞立诚之谓也。
未有行笃敬而言不忠信者,亦未有言不忠信而可以语行之笃敬者也。
天地间只一个诚字,更颠扑不碎。
观德者只观人之辞,一句诚实便是一德,句句诚实便是德进而不可禦。
人之于其辞也,其可不谨其口之所自出,而苟为之哉?
嗟乎!
圣学浸远,人伪交作,而言之无稽甚矣。
诞谩而无当,谓之大言;
悠扬而不根,谓之浮言;
浸润而肤受,谓之游言;
遁天而倍情,谓之放言。
此数种人,其言不本于其心,而害于忠信,不足论也。
最是号为能言者,卒与之语,出入乎性命道德之奥,宜若忠信人也;
夷考其私,则固有行如狗彘而不掩焉者。
而其于文也亦然,滔滔然写出来,无非贯串孔孟、引接伊洛,辞严义正,使人读之,肃容歛衽之不暇;
然而外头如此,中心不如此,其实则是脱空诳谩。
先儒谓这样无缘做得好人,为其无为善之地也。
外面一幅当虽好,里面却踏空,永不足以为善。
盖由彼以圣贤法语止可借为议论之助,而使之实体之于其身,则曰「此迂阔也,而何以便吾私」,是以心口相反,所言与所行如出二人。
呜呼!
圣贤千言万语,教人存心养性,所以存养此真实也,岂以资人之口体而已哉!
俗学至此,遂使质实之道衰,浮伪之意胜,而风俗之不竞从之。
其陷于恶而不知反者,既以妄终其身,而方来之秀习于其父兄之教,良心善性亦渐渍汩没,而堕于不忠不信之归。
昔人有言:「今天下溺矣」。
吾党之士犹幸而不尽溺于波颓澜倒之冲,缨冠束带,相与于此求夫救溺之策,则如之何?
噫,宜亦知所勉矣!
或曰:至诚无息,不息则久。
积之自然如此,岂卒然旦暮所及哉!
今有人焉,平生无以议为,而一日警省,欲于诚学旋生用工夫,则前妄犹可赎乎?
曰:无伤也。
温公五六岁时,一婢子以汤脱胡桃皮,公绐其女兄曰:「自脱也」。
公父呵之曰:「小子何得谩语」!
公自是不敢谩语。
然则温公脚踏实地,做成九分人,盖自五六岁时一觉基之。
温公犹未免一语之疵也。
元城事温公凡五年,得一语曰「诚」。
请问其目,曰:「自不妄语入」。
元城自谓:「予初甚易之,及退而自檃括日之所行,与凡所言自相掣肘矛盾者多矣。
力行七年而后成」。
然则元城造成一个言行一致,表里相应,盖自五年从游之久,七年持养之熟。
前乎此,元城犹未免乎掣肘矛盾之愧也。
人患不知方耳,有能一日涣然而悟,尽改心志,求为不谩不妄,日积月累,守之而不懈,则凡所为人伪者,出而无所施于外,入而无所藏于中,自将销磨泯没,不得以为吾之病,而纵横妙用,莫此诚,《乾》之君子在是矣。
或曰:诚者道之极致,而子直以忠信训之,反以为入道之始,其语诚若未安。
曰:诚之为言,各有所指,先儒论之详矣。
如周子所谓「诚者圣人之本」,即《中庸》所谓「诚者天之道」,盖指实理而言也。
如所谓「圣,诚而已矣」,即《中庸》所谓「天下至诚」,指人之实有此理而言也。
温公、元城之所谓「诚」,其意主于不欺诈,无矫伪,正学者立心之初所当从事,非指诚之至者言之也。
然学者其自温公、元城之所谓「诚」,则由《乾》之君子以至于《中庸》之圣人,若大路然,夫何远之有?
不敏何足以语诚,抑不自省察,则不觉而陷于人伪之恶,是安得不与同志极论其所终,以求自拔于流俗哉?
愚也请事斯语,诸君其服之无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