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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语讲义(一) 南宋 · 刘克庄
 出处:全宋文卷七五九二、《后村先生大全集》卷八四
阳货欲见孔子孔子不见。
孔子豚,孔子时其亡也,而往拜之。
遇诸涂,谓孔子曰:「来,予与尔言」。
曰:「怀其宝而迷其邦,可谓仁乎」?
曰:「不可」。
「好从事而亟失时,可谓知乎」?
曰:「不可」。
「日月逝矣,岁不我与」。
孔子曰:「诺。
将仕矣」。
臣按阳货名虎,《语》所谓执国命之陪臣、《春秋》所书窃宝玉大弓之盗也。
当欲见夫子之时,虽未有囚季威子、劫鲁公之事,夫子逆知其恶而不往见。
知夫子之贤而妄冀其助己,遂设钓致之策,有归豚之礼。
夫子必时其亡而往谢之者,犹不往见之初意也。
遇诸涂,无所避,则不容不见矣。
夫子世之宗师,曲阜龟蒙之人以至列国君臣莫不尊事。
一妄人,乃曰「来予与尔言」,其辞气鄙暴如此,与庄周所记盗蹠讪悔圣人之言奚异?
以怀宝迷邦为未仁,以好从事亟失时为未知,何其窥圣人之小而量圣人之浅乎!
又曰「日月逝矣,岁不我与」,犹前日钩致之初意也。
子曰:「诺,吾将仕矣」。
朱氏曰:「将者,且然而未必之辞也」。
深得夫子本旨。
当时闇诸侯或欲以季孟之间待子,或待子而为政,皆未尝峻拒。
盖天下之恶未至于者,固圣人之所不绝,惟也义不可与之交际。
特圣人之言气象浑厚,兹诺也,若不绝恶而有深绝之意焉。
扬雄谓子于阳虎诎身以信道,噫,为此言,将以自文其仕莽之罪!
夫子既未尝仕,身何尝诎?
北面新室,乃可谓之诎矣,故扬氏深辟其说而朱氏书为「莽大夫」。
子之武城,闻弦歌之声。
夫子莞尔而笑曰:「割鸡焉用牛刀」?
子游对曰:「昔者偃也闻诸夫子曰:『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
子曰:「二三子!
偃之言是也,前言戏之耳」。
臣于此章见周衰,为政者稍已趋于功利,夫子厌之,故一闻弦歌之声,莞尔而笑。
武城之政初无赫赫可纪,然能使弦歌之声达于四境,气象如此,可谓贤矣。
夫子以其用大道治小邑,故有牛刀割鸡之喻。
子游闻圣人之言,不敢自以为能,故有昔者偃也闻诸夫子之对,明其得于师授也。
君子小人虽异,皆不可以不学道;
治小邑与治天下虽异,皆不可以不尚礼乐教化。
君子而学道,子贱、子游是也;
小人而学道,单父武城之民是也。
无计功谋利之心则爱人矣,无犯令违教之俗则易使矣。
当时洙泗之上所讲明者如此,犹恐门人未喻,又曰:「二三子!
偃之言是也」。
谓治小邑当以大道,牛刀之言戏尔。
冉求亦高第,无他过,徒以为季氏聚敛之故,至有非吾徒之语,受鸣鼓之攻。
由后世观之,偃迂儒也,能吏也,绳以孔门论人之法,偃贤于远矣。
武城单父之后,汉有卓茂、刘方,唐有元德秀,庶几其遗风。
近时南面百里者,但闻笞扑,寂无弦歌,徒知催科,乌识抚字!
圣明在上,傥味孔门之言,采汉唐之事,择其间学爱者、能抚字者嘉奖而尊宠之,则子贱、子游之徒出矣。
佛肸召,子欲往。
子路曰:「昔者由也闻诸夫子曰:『亲于其身为不善者,君子不入也』。
佛肸中牟畔,子之往也,如之何」?
子曰:「然。
有是言也。
不曰坚乎,磨而不磷;
不曰白乎,涅而不缁
吾岂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
臣按佛肸大夫赵简子之中宰,以中牟畔而召夫子,与阳货、公山弗扰钩致之意同。
乱臣必诛,危邦不入,孔子家法也。
子路疑子之欲往,举平日所闻于师者以为问。
夫天下之不善至畔而止,然知夫子之为贤,则其善心之仅存者亦不可诬。
夫子犹天地也,因其仅存之善而庶几万一能改其莫大之恶,遂不显绝之。
然于阳货之劝仕也,曰将仕而未尝仕;
于费中牟之召也,日欲往而终不往。
至此而后可以见圣人之心矣。
子路未知其然,方且切切焉虑二畔之浼夫子,故不说于其始,质疑于其后。
夫子于是有磨不磷、涅不缁之说,古注谓「至坚者磨之而不薄,至白者涅之而不黑」;
朱氏谓坚白不足而欲自试于磨涅,其不磷缁者几希。
臣谓惟夫子然后至此地位,下乎此则为扬雄仕莽、荀彧附操矣。
瓜不食之喻,言君子未尝不欲其道之行,而亦未尝枉道以求合也。
叔孙通诸生翕然以其师为圣人,子路亲得圣人以为之师,而不苟同如此。
呜呼,此其所以能结缨也夫!
子曰:「由也,汝闻六言六蔽矣乎」?
对曰:「未也」。
「居!
吾语女。
好仁不好学,其蔽也愚;
好知不好学,其蔽也荡;
好言不好学,其蔽也贼;
好直不好学,其蔽也绞;
好勇不好学,其蔽也乱;
好刚不好学,其蔽也狂」。
臣谓「好仁不好学,其蔽也愚」,以士言之,宰我所问入井求仁之类是也;
以君言之,徐偃王以仁失国是也。
「好知不好学,其蔽也荡」,以士言之,惠施、公孙龙之徒是也;
以君言之,周穆王知足以知车卫马足之所至而不足以知《祈招》之诗是也。
「好信不好学,其蔽也贼」,以士言之,尾生是也;
以君言之,宋襄公不重伤、不禽二毛以至于败是也。
「好直不好学,其蔽也绞」,以士言之,證父攘羊是也;
以君言之,自状其好货好色好世俗之乐者是也。
「好勇不好学,其蔽也乱」,以士言之,荆轲、聂政是也;
以君言之,楚灵王能问鼎而不能救乾溪之败是也。
「好刚不好学,其蔽也狂」,以士言之,灌夫骂坐、宽饶酒狂是也;
以君言之,夷吾以愎谏败、主父以胡服死是也。
夫曰仁、曰知、曰信、曰、曰勇、曰刚皆美德,上而人君、下而士君子之所当好,然不学以明其理,则各有所蔽,学所以去其蔽也。
此章虽为子路发,其义甚广。
内「其蔽也绞」,朱氏云:绞,急切也(《泰伯》篇又曰「而无礼则绞」。)
子曰:「色厉而内荏,譬诸小人,其犹穿窬之盗也与」!
子曰:「乡原德之贼也」。
子曰:「道听而涂说,德之贼也」。
臣谓色厉内荏者,外饰盛严,中怀柔弱,若可欺世,及临之以利害,怵之以祸福,未有不震慑失其所守者。
子在乡党,恂恂如也。
一旦夹谷之会,毅然叱齐侯兵莱夷矣。
故门人称之曰「温而厉」,谓外温而内严也。
乡原之义,孟子谓其阉然媚于世,又曰众皆悦之。
朱氏曰:「原,愿也。
似德而非德」。
以夫子之圣而不能使叔孙、武叔、阳虎之类皆悦己,而原人能使一乡之人翕然称善,伪孰甚焉?
「道听而涂说」,朱氏曰:「虽闻善言,不为己有」。
夫子于三人行必择其善者而师之,异乎闻之而不能行、徒以资空谈者。
夫饰貌欲盗名,故譬之盗;
原人能乱德,故以为德之贼;
且听说无益于己,故以为德之贼。
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
子曰:「恶紫之夺朱也,恶郑声之乱雅乐也,恶利口之覆邦家者」。
臣谓纯乎天理而不杂以一毫人伪之谓仁。
巧言在《书》为「谝言」,在《诗》为「长舌」;
「令色」在孔门为足恭,为谄笑。
皆人伪也,其去天理远矣,故曰「鲜矣仁」。
天下有正色,有正声,然紫能夺朱,郑能乱乐;
天下有正理,有正论,然利口者能使是非、贤不肖易位。
故圣人深恶之。
孔门论仁多矣,臣以为「巧言令色鲜矣仁」一章,当与「刚毅木讷近仁」一章并观。
盖木讷者必不能巧言,刚毅者必不能令色。
以刚而讷者为近仁,则巧而令者不仁甚矣。
若人也,其始止欲顺悦人主之意,而其终乃至于倾覆人之国家,三孺之于齐,赵高之于秦,江充、李训之于汉、唐虞世基、裴矩之于隋是也。
子曰:「予欲无言」。
子贡曰:「子如不言,则小子何述焉」?
子曰:「天何言哉?
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臣谓夫子生于周末,作为六经,言满天下,然后道术之已裂者复合,人文之几息者复续,岂无言者哉?
其意谓学者于此能默而识,触而长,演而伸,则有不可胜用者。
子贡平时既无真知实践之功,反有「不言何述」之问,故夫子有「天何言哉」之答。
四时之所以行,百物之所以生,盖天理流行发见,非谆谆然命之也。
夫子亦学者之天也,其妙道精义流行发见,盖有在于六经之外者。
当时颜子止受用一仁字,曾子止受用一孝字,而为大贤;
子贡躬行不足,口辩有馀,徒以言语求夫子,其在孔门虽有「可与言诗」之褒,然不能免方人之诮。
安于资质之偏而不以颜、曾自勉,此所以终身列于言语之科也夫!
子曰:「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
臣按此章曲尽女子小人情态。
牝鸡之晨、绿衣之僣,此女子之不孙者也;
《长门》之赋、《团扇》之咏,女子之怨者也;
登车之宠、割袖之恩,小人之不孙者也;
旋泞不顾、受甲不战,小人之怨者也。
自古惟女子小人亲昵之则怙宠陵分,疏外之则藏怒宿怨,然则近之既不可,远之亦不可欤!
朱氏曰:「君子之于臣妾,庄以莅之,慈以蓄之,则无二者之患」。
尽之矣。
子曰:「年四十而见恶焉,其终也矣」。
臣按此章当与「四十五十而无闻焉,斯亦不足畏也已」一章并观。
盖人之少也,乃血气方刚未定之时,言行未必皆合理而中节。
及四十则可以不惑矣,强仕矣,苟践此境而无闻焉,见恶焉,其亦不足畏已,其终于此已。
见恶者,无善可称也;
终者,止而不复进之辞也。
朱氏曰:「勉人及时迁善改过也」。
苏氏曰:「此亦有为而言,不知其为谁」。
其说有理。
微子去之,箕子为之奴,比干谏而死。
孔子曰:「殷有三仁焉」。
臣按三仁之中惟比干死于殷,而微子、箕子皆入于周,然夫子槩曰殷有三仁者,言殷能用此三人国必不亡。
以臣节论之,剖心而死者为难,见几而去、忍辱而留者为易,顾同以仁称何也?
臣读《书》至《殷诰》,然后知微子遁去之意,否则宗祀绝矣。
读《易》至《明夷》,然后知箕子养晦之义,否则彝伦斁矣。
王通有言:「生以救时,死以明道,同以仁称,不亦宜乎」!
呜呼!
微子之精识,比干之忠节,用其一焉足以存国,而况箕子之学贯天人而包事物,旷古之英、经世之才也。
今皆不能用,一戮一去,其囚者遂为武王陈《洪范》而建皇极,殷欲不亡,不可得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