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上进故事 南宋 · 方大琮
出处:全宋文卷七三九七、《铁庵集》卷四
汉武帝初通西域,军旅连出,海内虚耗。征和中,搜粟都尉桑弘羊与丞相御史奏言,可遣屯田卒诣轮台以东。上乃下诏,深陈既往之悔,曰:「前有司奏欲益民赋助边用,是重困老弱孤独也。曩者朕之不明,以军候上书言匈奴缚马前后足置城下,故兴师欲以为使者威重也。以缚马书遍视丞相、御史等,方士、太史皆以为吉,匈奴必破,时不可再得也,故朕亲发贰师将军。今计谋卦兆皆反谬。匈奴常言,汉极大,然不能耐饥渴。失一狼,走千羊,贰师败,军士死略离散,悲痛常在朕心。今请远田轮台,欲起亭隧,是扰劳天下,朕不忍闻。当今务在禁苛暴,止擅赋,力本农,修马复令以补缺,毋乏武备而已(《前汉·西域传》)」。
唐德宗兴元元年春正月,大赦。初,陆贽言于上:「诚能改过以谢天下,使书诏之辞无所避忌,则反侧者革心矣」。上然之,故奉天所下诏书,虽骄将悍卒皆感涕。帝又以中书所撰赦文示贽,贽言:「动人以言,所感已浅,言又不切,人谁肯怀?今兹德音,悔过之意不得不深,引咎之辞不得不尽」。乃下制曰:「小子长于深宫之中,暗于经国之务,积习易溺,居安忘危,不知稼穑之艰难,不恤征伐之劳苦。泽靡下究,情未上通,事既壅隔,人怀疑阻。犹昧省己,遂用兴戎,远近骚然,众庶劳止。天谴于上而朕不悟,人怨于下而朕不知,渐致乱阶,变兴都邑。万品失序,九庙震惊,上累祖宗,下负蒸庶。痛心腼貌,罪寔在予。自今中外书奏,不得言圣神文武之号。李希烈等咸以勋旧,各守藩维,朕抚御乖方,致其疑惧。皆由上失其道,下罹其灾。朕实不君,人则何罪(云云。)」。赦下,四方大悦。后李抱真入朝,为上言:「山东宣布赦书,士卒感泣。臣见人情如此,知贼不足平也(《通鉴》)」。
用兵,天下之大祸也,非有大悔艾不能有大感动。盖兵戈之祸,上干阴阳之和,下戕亿兆之命。其始也,自人主一念之烈者基之,及夫天心回而人心不摇,亦自人主一念之悔者感之。汉武帝穷兵黩武而国不亡者,轮台一诏之力也。唐德宗苛征重敛,既乱而遄止者,奉天诏书之力也。当征和中,汉民疲矣,丞相御史犹欲以远屯希上旨,若非武帝深陈既往之咎,自为悲痛之诏,则汉之乱未艾。当兴元初,唐祸极矣,德宗强明愎谏,中书所撰赦文不敢深述,设非一听陆贽之谏,尽疏引咎之语,则唐之乱未歇。盖武帝之悔自本心而发之,遂能销乱于未萌;德宗之悔因人言而发之,亦能弭乱于已坏。故犹以此为二君幸,而当时之丞相中书则可愧也。然则人主一念之悔大矣,岂有祸乱交接于耳目,悔艾不形于色辞,既无实力以救之,又无实意以感之,天怒何由解,人怨何由纾哉?太宗皇帝当祁沟之败,深自哀痛,亟下德音;神宗皇帝闻永乐之败,临朝恸哭,宰辅不敢仰视。国祚灵长,根此一念。今兵连祸结,肝脑涂地,蜀之死者不知几万人,淮之死者又不知几万人,冤气干霄,何以谢之?流民渡江,寺楼野处,散于升、润者不知几万人,渐近京畿者又将不知其几人。饿殍满路,何以处之?为民父母,曷使至此?何惮而不夜出一札,痛自引咎,以谢横草之民,以处集鸿之众乎?此臣所以有感于汉唐及我祖宗之事也。禹汤罪己,其兴也勃。罪己者圣人所不讳,而今何讳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