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奏劄(二) 南宋 · 真德秀
 出处:全宋文卷七一四六、《西山文集》卷四、《历代名臣奏议》卷六一、《右编》卷四、《古文渊鉴》卷六三
臣窃惟今日求治之要莫难于得天心,亦莫难于收人心,然天人非二致也,得人斯得天矣。
在《易·大有》上九:「自天祐之,吉无不利」。
孔子曰:「天之所助者顺也,人之所助者信也」。
元祐初,二圣临朝听政,四夷稽首请命,西羌夏人降附相寻,而黄河北流,有复禹旧迹之势,天下晓然知上意与天合。
苏轼推明其故,以为此二圣躬信顺以先天下之功也。
夫无一事不当于天心乃可言顺,无一事不孚于人心乃可言信。
今陛下躬亲庶政,内禀慈谟,以时考之,甚似元祐,而求之于天则震电雨雪继见于冬春,星文变异荐形于迩日,求之于人则忠义之旅反侧未安,朝野之民咨叹未息,意者朝廷之举措所以信服乎人心者有未至欤?
人心之未信,此天心之所以未顺也。
夫是是非非之理,本诸天道而著在人心,不以古今而存亡,不以智愚而增损。
上之所为一与理合,则不待教令而自孚;
上之所为一与理悖,则虽加刑僇而不服。
然则今日人心之未信者,果安在耶?
成王之命君陈曰:「有废有兴,出入自尔师虞,庶言同则绎」。
孔子哀公之问曰:「举直错诸枉则民服,举枉错诸直则民不服」。
盖立政用人,未有不参稽公议而能厌服天下者。
祖宗盛时,凡有大政,必采群言。
太平兴国中,秦邸之事作,太子太师王溥等议于朝堂者七十有四人,然后有诏裁决,以大事之不可轻也。
乃者霅川之变,视昔略同,而未闻有参听于槐棘之下者,此人情之所共惑也。
康定庆历间,简求西帅必取当世第一流,宰臣吕夷简至忘雠荐进,以重任之不可轻也。
往者淮蜀二阃之除,皆出佥论所期之外,今其效亦可睹矣,而除目荐攽,佥论之不同犹昔也。
天下之事非一家之私,其在公朝何惜不与众共以求至当之归乎!
且庙堂之上,所以废佥谐而任独见者,不过恶闻异论而已,抑不思事未行而有异论,吾犹得以参酌可否而惟是之从,事既行而有异论,则国体已伤而救无所及。
朝廷施为,动关理乱,尝试之误,岂容数耶!
臣愿自今国有大议,陛下虚心于上,使群臣各得尽言于下,大臣至公无我而详择其中。
至于简拔材能以任重任,亦必以公论为主。
此今日收人心之一事也。
贾谊有言:「庆赏以劝善,刑罚以惩恶,先王执此之政坚如金石,行此之令信于四时,据此之公无私如天地」。
今之赏罚其未能允惬众志者,毋乃有未适其平者乎?
夫难平者事也,惟任理无情而付轻重于物,然后施置得所而人莫得而议焉。
今有功同而赏异者,问之则厚者必某人之所主也,其薄者必孤寒而无援者也。
又有罪同而罚异者,问之则其轻者必某人所主也,其重者必疏逖而寡与者也。
朝廷之于天下,当如天之于万物,栽培倾覆,付之无心,而可使一毫私意介其间乎?
诸葛亮偏方之佐尔,而其言曰:「吾心如秤,不能为人作轻重」。
故当时之臣有为其废绌者,不惟无怨,而且思焉。
况堂堂天朝,诚能以至公之心行至平之政,则予夺所加,谁敢不服?
惟陛下常存此心而总纲于上,大臣常守此道而持衡于下,赏一人必使凡为善者劝,罚一人则使凡为恶者惩,此今日收人心之二事也。
夫官之失德以宠赂之章,其在昔人,以为至戒。
乾道淳熙间,有位于朝者以馈遗及门为耻,受任于外者以苞苴入都为羞,今薰染成风,恬不之怪。
陆贽有言:「鞭靴不已,必及衣裘;
衣裘不已,必及币帛;
币帛不已,必及金璧」。
由今观之,岂止是哉!
新巧相夸而无穷,诛求横出而罔极,于是军民之膏血竭尽而亡馀矣。
怨讟繁兴,日以滋甚。
然贵臣迩列非必有利之之心,往往藉其名以事侵刻者,大抵皆是利归私室,怨萃公朝,抑何便而莫之止也?
今诚欲息天下之议,惟在朝廷晓然示人以屏绝之意,甚者反其物而罪其人,则心迹暴白,而假托以自私者不得肆矣。
正己仪之方,孰先于此!
仍愿断自圣心,诞降明诏,以儆中外,俾皆涤除贪暴,砥厉廉隅,惠绥兵民,销弭怨疾,此今日收人心之三事也。
朝廷之规摹,欲其广大,不欲其褊狭;
治世之气象,欲其宽裕而不欲其迫蹴。
商民之胥动浮言若可忿疾,而盘庚方且登进在庭,丁宁开晓,蔼然如家人父子之亲。
周公作《无逸》以戒成王,亦曰:「小人怨汝詈汝,则皇自敬德」。
又曰:「乱罚无罪,杀无辜,怨有同,是丛于厥身」。
夫以怨詈杀人,周公之所畏也,独奈何其轻犯哉!
曩者以讹言之籍籍,于是有讥呵之令。
讥呵则已过矣,甚至于流窜焉,杀僇焉,而人愈骇矣。
《传》曰:「我闻忠善以损怨,不闻作威以防怨」。
自讥呵之令行,都城之民摇手相戒,有道路以目之风,此何等气象而见于圣明嗣服之初乎!
夫峻刑而重罚,本欲以一众心,而不知人情之疑惧,则其心之不一正自此始。
不惟是也,朝廷布群材于列位,夫固赖其言以相正也,而选愞成风,精锐销耎,朝有阙政则拱嘿弗言而私叹于家,朝有过举则进焉导谀而退窃非议。
尊君亲上,人情所同,本心昏迷,何至于是,亦由诱导未至而猜阻先形,人思苟容,谁敢自竭?
且自孝宗以来,临御未几即下求言之诏,访问所逮,下至刍荛。
今诏旨之颁,既徐徐数月之后,而仅止官吏,罔及士民。
方明目达聪之初,遽示人以弗广,何以昌士气,何以达下情?
是则播告虽修而人以虚文视之也。
今诚欲慰天下之望,惟当开广规摹,昭示德意,解烦苛之网,辟宽裕之涂,而又式循旧典,载播纶音,韦布之微,咸许论事,庶几忧虞者得以自安,忠直者得以自奋,此今日收人心之四事也。
古今天下最易失者莫如人心,而最易感者亦莫如人心,转移之机,殆类反掌。
今中外恫疑,远近咨怨,非大有以慰安之,臣恐携离日甚,一或骚动,将有不可收拾之忧。
此群臣之所共知,顾恐度所恶闻,未有以实告于上者尔。
然臣区区,岂欲朝廷专尚姑息,苟为嘘濡以悦之哉?
惟公惟平,惟正惟大,一循天下之理而不杂以一己之私,《易》之所谓信顺者,如是而已。
惟陛下与二三大臣深体而力行之,则天人之助将有不求而自应者,元祐之治岂难致哉?
意切言狂,伏俟威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