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论 其二 南宋 · 叶适
出处:全宋文卷六四八四、《水心文集》卷四、《水心别集》卷四、《贤良进卷》卷四、《十先生奥论注》后集卷一五、《历代名臣奏议》卷五五
秦、汉以来待夷狄者,不和亲则征伐,何也?其所能尽于此矣!和亲则主辱名卑而民得安;征伐有功则主荣名尊而民伤,无功则主与民俱伤。而有功常少,无功常多,是以后世之论,是和亲者十九。夫必知有征伐之害,而后知有和亲之利。先王未尝征伐夷狄,虽不与之为和,而亦不与之为怨,是故无以卑吾名而亦无以丧吾实。虽然,先王之道不行久矣,而今日之请和,尤为无名。夫北虏乃吾仇也,非复可以夷狄畜;而执事者过计,借夷狄之名以抚之。夫子弟不能报父兄之耻,反惧仇人怀不释憾之疑,遂欲与之结欢以自安,可乎?往者绍兴行之,天下不厌,至于废逐大臣,诛杀名将,尽黜异议者,空士大夫之列,汹汹数岁而后定。一旦虏自败约,始举不得已之兵以应之,天下因又以言复仇为事。暴师淮水之上,久未有功,宰相仍用前策,建议罢督帅,撤攻具,出东西北道四要郡以乞之,而复为和。俄而虏又大出,天下之心,凛然以为盟誓必不可保,然自是疆圉无事又十馀年。虎卧在庭,其起无时,室中之人不得安也;使无弓矢陷阱,或不免徒手而搏之,以必死为决,犹愈于坐而待其噬也。若有弓矢陷阱可用,乃畏虎而不敢用,何哉?呜呼!失吾所操之具而听虏之自为,是独何时而可也!今天下非不知请和之非义矣,然而不敢自言于上者,畏用兵之害也。其意以为一绝使罢赂则必至于战,而吾未有以待之故也。乃其以为不可而敢自言于上者,此非真知其义之不可也,直媒之以自进也,非可用以当虏也。故真知其义之不可者,皆内愧窃叹而不敢言者也。真知者不敢言,敢言者不足信,然则今之所以待虏,益疏略矣。今日之议,臣不敢独以告于上,庶几执事者皆知之。昔祖宗之世也,内治已定,则所谓求和亲之利者,为保全边民计耳,是不惮自屈而力行之可也。今日存亡之忧,不得尚用往事为比。使虏复如辛巳、甲申忽拥大众以求战,和固不可;且其崛起暴强而据吾大半之土壤,已五六十年矣,如使复为天祚盛极将亡,它人出而有之,和亦不可也。盖非惟其义之不可,而势则然矣。昔祖宗之世也,唯其有以驯养契丹使不敢桀傲,则兵可以至于不用。今日之兵,其决不可不用矣,其用有早暮迟速耳。而早暮迟速又非大相辽也,远者五六年,近者三四年,其尤近者或在朝夕耳。然而执事者畏一战之故,不敢以告其上,因不复为之虑,幸其事之不在己,引而去之。夫忧在子孙者,偷吾身之不及见焉可也;忧在吾身,而有出于十数岁之外者,偷目前之未及见焉可也。今也无十年之远,有朝夕之近,是固不可免之急患也,相顾而终未敢言者,何也?贾谊以为「抱火厝之积薪之下而寝其上,火未及燃,因谓之安」,以诮绛、灌之徒。今积薪尽为火矣,寝燃火之中,不知奋迅于烈焰以自免而坐待其灼烂者,是故不必谊之智而后诮之也。以臣计之,一战之可畏,犹未足畏也;然虽绝使罢赂,而臣以为犹未至于遽战者。盖求战在敌,使之不得战在我,若此之术,执事者所当思也。夫胜敌固有道,用兵固有法,所当施行者固有次第矣。执事者犹未敢开其始,而臣安敢详其终!且今之能言者众矣,不度本末,不量深浅,而历数天下之至计以自衒鬻,此其可用者安在?夫惟以复仇为正义,而明和亲之决不可为,自此以往,庶有可得而论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