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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府1174年 南宋 · 叶适
 出处:全宋文卷六四六九、《水心文集》卷二七 创作地点:浙江省杭州市
某瓯粤之鄙人,行年二十有五,于今世最为不肖。
虽少曾读书,颇涉治乱,而言语迟钝,意向迂阔,自度无以求知于当世君子,在京逾年,未尝有所诣。
今者收拾废放,将就陇亩。
然而伏念天子明圣,亲御明堂,布德施教,润泽海宇,犹惧闾阎之隐或不自得,于是屡下直言之诏,招采山岩遁逸之士、狂狷朴野之人。
凡天下之大政,师旅刑赋之本末,道德法制之先后,至于宫掖之议,民伍之情,宰相之所未及行,谏官之所未暇言者,咸得极陈于前,无有所讳,而某虽不肖,实治其学。
伏惟执事英杰俊伟,材智特异,忠勇并昭,尝以再期之年,行数千里,尽守上流要塞之处。
今又近掌地官,不盈月而在右府,天下想望风采,日观盛德,位尊责厚,忧深虑远。
然则今天下之事,非某谁实言之,非明公谁能听之!
且尽言而无利害之心,与听言而求尽天下之利害,非明公与某而谁望!
故愿求见左右,略疏一二,惟明公深思之无忽!
某闻古之所谓英雄豪杰之士者,必能见天下之势,故能因人之未定以收其权,因天下之不足以成其功。
昔者光武起于圣公假立之中,受节济河,群盗相王,成算未立。
邓禹纳说,则收二郡,取河北,祀汉配天,业侔西京
其后玄德以摧败之馀,寄命新野,而群雄若崩厥角,北面曹氏,当是之时,以为无复争矣。
孔明一起,则江东合从,曹公奔遁;
刘璋失国,连荆、益之众,东向以争天下,汉几复兴。
今夫天下多才勇敢之士,居于可以有为之地,而终于无以建立,或反以败亡随之者,此无他,不能见天下之势,而陷溺于流俗之习也。
请遂言今天下之势。
夫使民无嗜战之意而亦无畏战之心,外可以立功而内不失为无事,鄙后世鞍马之劳而坐收三代揖逊服人之获,此岂非今日之所愿欲哉?
夫却药于瞑眩而愈疾于至危,此亦病者之所愿欲也,然而实难。
自唐末、五代之祸,天下生死于兵,艺祖因人心之患苦,削而损之。
其后太宗太原,势可以定燕、代而不果;
真宗澶渊,力可以破契丹而不听;
乃反黜币赐金,自诎不校以怀服之。
至于仁宗,遂专以偃兵不战持守天下。
当时元老大臣以和亲避狄为上策,学士大夫以因循苟简为正论。
乐喜之讥,成子木之诈,晏然自以为仁义之勋,莫能易也。
是故元昊、智高虽号桀黠,计其强武,曾何足以方冒顿、颉利之十一二!
而吾士马全盛,生民安业,然一方有警,天下震动,羽檄日奏,无战不衄。
天子为之忧愧太息,引咎镇抚,然后少安。
兵寝事竟,则谋议之臣动色相贺,以为万全,不自知其耻也,畏战无勇之俗于是成矣。
使其民便于击刺,狃于兵革,遂悍而不反,若秦人之末世,固为非也。
如使一切不计,以求苟安,侵肤及骨,扶服拜起,将成二周之馀俗,文、武之先君固如是乎?
熙宁元丰之际,始稍变其习,思有以振起之,然天下之心终以不服。
至于邪正相非,朋党相援,大坏极弊,以及靖康之忧。
女真小胡,弃靺羯,踰易水,长驱勾吴之地,如入穹庐之乡,所过屠戮郛郭,不可胜计。
而其父兄子弟,蓝缕窜伏,迄不敢怨,若无复有血气之知者。
又况乃加之以列淮之守,四十年之辱也哉!
厥今天下大义不明,趋身之便,偷惰耳目,《春秋》之作,《小雅》之废,嘻笑谐谑,以为当然。
虽有忠良谋智之士,学于圣贤,其陋更甚,刚心勇气,无复存矣。
执事以为今日之势何如也?
夫以江、淮之弱而兼西北之强,鼓思退之卒而战自奋之兵,轻腹心之忠而乐简策之谀,求驽骀于千里,抱鼠璞以待价,此智士所以寒心。
虽然,治乱无常势,成败无定谋。
独往独来,乃凝于神;
事成功立,莫识其门。
弱可强也,怯可勇也。
穰苴之胜,战已败之师;
勾践之霸,奋垂亡之国。
用今之民,求今之治,则亦变今之势矣。
然而非其人无以使下,非其言无以谕众,其名不正,其辞不顺,虽作于色,发于身,天下犹未从也。
易败素者必以紫,藉圭璧者必以绨,必入胡估之肆,莫能名其器而唯衒其美,则万金之直可至矣。
今也灿然陈于前,人独邈之而不顾者,何哉!
且今天下之患,其深大宏远者,某不敢遽言也。
言其所易知而最甚者,亦有三而已:朝廷之上,陋儒生之论,轻仁义之学,则相与摈贤者而不使自守以高世。
庸人诋道以从时,举缝掖而仇视者盖半天下,而名实之辨乱矣。
夫事有逆顺,命有祸福,为善未验,或蒙其尤,此时之常也。
而天下之人,消沮悼慄,遂以为不复有所就。
且上有复九庙安中国之心,帝王之盛节也,而群臣不能将顺圣意,左右推挽,庶几有成,而皆以为当一切无事而已,君子则拂之以求名,小人则悦之以求利。
积此之患,其本不立,其末皆废矣。
天作水旱,地为沟浍,非良农之疾也;
蟊贼之不除,螟螣之蕃滋,则后稷亦畏之。
故善医者,未论疾之虚实而先察其受病之处,傥在于此。
伏惟执事,诚有意于今世乎?
方明主虚心以待执事者,宜无不听,则当酌古今之变,权利害之实,以先定国是于天下。
然后收召废弃有名之士,斥去大言无验之臣,辟和同之论,息朋党之说;
据岁入之常以制国用,罢太甚之求以纾民力;
广武举之路,无限其任保;
多制科之选,无必其记问;
责州郡以荐士,则士林之气增;
委诸路以择材,则士卒之心勇;
四分上流之地以命羊、陆之帅,厚集荆、楚之郊以求宛、洛之绩;
仍旧兵之数以严蒐练,耕因屯之田以代军输;
稍宽闽、浙之患,无旷江南之野;
重台谏而任刺史,崇馆阁以亲讲读;
遴储佐之材,分幕府之寄:凡今之急政要务,不待朝夕而行之者,其大略在是矣。
委曲细故,皆足以兆治乱之端者,又不可悉数,则又在笃意以求之,平心以思之,人效其说,士程其技,则无遗矣。
行之不可以不公,守之不可以不信,受之不可以不广;
变已成之弱势,去方至之三患,推之以年数也,而少康之复夏,宣王之兴周,有不论矣。
自昔中兴之功,江左之策,盖未有高焉者也。
虽然,其所以行此者,则又有三焉:一曰诚,二曰赏,三曰罚。
夫发号出令,无有巨小,必思生民之大计而不徇乎一身之喜怒,是之谓诚。
爱人之功,求人之善,举之公卿之上而忘其疏贱之丑,是之谓赏。
惩人之过,明人之恶,加之窜殛之戮而遗其贵近之厚,是之谓罚。
执事居得致之位而值可为之时,、房、杜之流,非有他也,为之而合,行之而至矣。
某之于执事,未之见也;
执事之于某,未之闻也;
而深言当世之故遂至于此,宜若狂且易者。
然今天下之士,其不以得至于公卿大臣为悦者鲜矣,不以得至为悦而不以利言者鲜矣,不以利言而言能尽天下之利见天下之势者亦鲜矣。
不佞,自以为无三者之患而独有忧世之心,且其外不至于不当言者,是以遂言而无惮。
伏惟执事思其所以处此而一赐之可否,使执事有以慰天下之望,而某亦不为失人,幸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