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论四 其四 武帝朝 南宋 · 陈亮
出处:全宋文卷六三四一、《陈亮集》卷二○
遣使者安车蒲轮,束帛加璧,迎鲁申公。
汉自高帝欲以马上治而儒道微,孝惠、文、景以来,黄老之说胜而儒道益微。武帝莅政之始,首以束帛加璧、安车驷马迎鲁申公,天下谓儒道少伸矣。申公进力行之说,深药武帝好大多欲之病,帝闻之默然不悦也。然已招致,不得已,与之大夫,舍之鲁邸,申公之策不行矣。正学如辕固,以老罢归;纯儒如仲舒,出为胶东相;帝之用儒可见矣。于是严助、吾丘寿王、相如、主父偃之徒,森列左右,发兵会稽,起上林苑,开西南夷,建朔方郡,皆此辈发之。集一时轻锐小才,以行快意之政,卒为天下祸,帝岂真好儒哉!
元朔元年,诏曰:「朕深诏职事,兴廉举孝,庶几成风,绍休圣绪」。
武帝上嘉唐虞,下乐商周,元朔之诏,推明五帝三王所由昌之理,遂诏执事为孝廉之举,帝慕古之心亦至矣。然或阖郡不荐一人,岂天下举无孝廉之士哉?抑不思帝王之为治,全民心之天理,故孝、廉皆生民之所日用,不为异也。上之人方且保护养成之,惟恐一毫有以笺剥其真性,是以凡举于王朝者,皆光明硕大之贤,谋王体,赞国论,其事业彬彬可睹也。生民自秦汉干戈疮痍之馀,复以申韩刑名之说胜,而民之真性日已斲丧。重之以王恢倡征伐之议,启帝从事四夷之心;卫青、公孙敖、贺、李广之师,纷然四出;河水汎郡十六,民半为鱼;夏霜杀草,而五谷不茂;商车算赋,而私财日隳。民于斯时,仰事俯育之不给,宜孝、廉之不克全矣。然不举孝、不察廉,亦岂可以厚责二千石邪!
六年,有司奏置武功赏官。
晁错说文帝曰:「今募天下入粟县官,得以拜爵除罪,如此富人有爵,农人有钱,粟有所泄,所补者三:一曰主用足,二曰民赋少,三曰劝农功」。文景用其策,故民力农而国富安。考之五帝之明试以功,三王之德懋懋官,固若损国体,然权一时之宜,使上不益赋而下日力穑,亦粗可行也。况夫财者民之命,世有较锱铢之小利,至于触法冒禁而不知止,岂非其所重者在此邪?今乃舍所重以易爵,则夫人之自重其身也亦至矣。其与夫世禄之子孙,菽麦之不辨,剥民财以丰己私者,其用心如何邪?武帝时,大司农经用空竭,遂增益文景入粟拜爵故事,置武功赏官,俾诸买武功爵至千夫者,得除为吏。史臣以吏道杂而多端诮之。夫武帝尚可藉是以足一时之国用,未为大害也。唐中宗之事,吾伤之。中宗拥虚器于上,三思执赏罚之权于其下,财入妃、主,计利授官,墨敕斜封,动以千数。当时宰相、御史、员外,谓之三无坐处。利归私第,禄耗公室,爵滥小人,残及忠正,而唐祚几倾。方之入粟于公,得以拜爵除吏,尚可恕焉。
元狩四年,造白金及皮币。
齐高帝欲使黄金与土同价,昔尝诞其说。夷考之史,风飘水浮,薄矣,民亦资用;綖镮荇叶,又薄矣,民亦资用;剪铁裁皮,益薄矣,民亦资用。宋文以一当两,周高则又以一当十,孙权则又以一当千。嗟乎,蠢氓何知,惟俯首奔役,一听乎君上之所弛张耳。至是益信齐高帝金土同价之辞非诞。武帝元狩四年,收银锡造为白金,一白鹿币至直十万,此岂盛世事邪?识者伤之!
六年,诏博士分行天下,存问鳏、寡、废、疾。
古者掸人之官,巡天下之邦国,诵王之志意,道国之政事,会万里于一堂之上者,其职为至要也。后世皇华之遣,有开仓赈饥,如汲黯之使河内;揽辔澄清天下,如范滂之使冀州;决冤狱而天雨,如真卿之使河陇。必如是,始无负于人君敦遣之意。汉顺帝选八使徒号八俊,虽擅威名,无可纠正,益以纷扰。唐德宗之遣黜陟,陆贽说以五术省风俗,洪经纶等不晓时务,輶车所至,动亏军情。呜呼,人君以一身之眇,处九重之邃,遐陬绝域,利害纤悉,上之人无不周知;德意志虑,沛然四达,下之人无不浃洽;奉使之任,其所系至重也如此。元狩六年之诏,武帝之恤民亦勤矣:遣博士六人分循天下,存问鳏、寡、废、疾无以振业者,贷与之;仍举独行之君子于朝。帝之告谕甚悉也。考之武帝之史,当时因博士贷业、与举独行之君子,寂无闻也。元鼎二年,于是复申遣博士循行之诏,遂曰:「谕告所抵,无令重困,吏民有振救贫民者,具举以闻」。何前日博士不能承宣德意,至于诏旨之荐颁邪!为博士者,其负帝多矣。
元封元年,诏曰:「朕将巡边陲,择兵振旅」。
司马光论孝武,以为武帝异于始皇者无几,并以外事四夷言之。观武帝之政,惟复雠一事,所以掩过。高祖白登之耻,历孝惠、文、景不能报,且赂之以重币,以苟旦夕之安,武帝奋然为复雠之举,义师一出而漠南无王庭,其功大矣。傥武帝无穷黩之祸,则亦汉之贤君,尚何疵焉!惟其好大多欲,繁刑厚歛,游幸役作,考之于纪,殆又甚焉:御史赵绾、王卿、商丘成自杀,魏其窦婴弃市,丞相李蔡、青翟、赵周、公孙贺、屈氂诛戮,秦皇不如是杀大臣也;皇后自杀,太子殒于湖,秦皇不如是杀骨肉也;八幸雍,四幸甘泉,六幸太山,二幸河东,幸汾阴,幸北地,幸缑氏,东巡海上,至碣石,巡自辽西,北边至九原,周行万八千里,置十二部将军,勒兵十八万,旌旗蔽千里,秦皇行幸不如是之烦也;榷酒酤,算商车,算缗钱,算舟车,收银锡,造白金,造皮币,卖武功爵,入奴婢为郎卫,管盐铁,坐市列肆,贩物求利,置平准于京师,秦皇求利不如是之惨也;直指使者,绣衣杖斧,断斩郡国,张汤赵禹作见知法,务在深文,用刑益刻,淮南衡山反,诛见知,连坐者数万人,秦皇用刑不如是之酷也。秦有咸阳、阿房离宫、长城之役耳,武帝作首山宫、龙渊宫、建章宫,起上林苑、柏梁台,穿昆明池,凿漕渠,城朔方城,发巴蜀民治西南夷道,发兵治雁门险阻,与秦皇役作如何?秦令徐韨入海求神仙,浮江至湘山耳,武帝亲至海上,又欲自浮海求蓬莱,封方士栾大为乐通侯,位上将军,与秦始皇求仙如何?注考其事,实殆过之。然秦以之亡,汉以之兴者,其兴亡之原非一朝一夕之故也。秦自孝公用商鞅,失民心七世矣,至始皇时,民心已摇,故始皇一激之而民散;汉自高、惠、文、景,德泽之在民,沦肌洽髓,前人之遗爱未泯也,虽武帝之重于虐民,而民心之戴汉犹故也,故虽危而不至于亡。君天下者,亦焉可不痛以武帝为鉴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