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廷对策 南宋 · 陈亮
 出处:全宋文卷六三二○、《陈亮集》卷一一、《历代名臣奏议》卷五七
朕以凉菲,承寿皇付托之重,夙夜祗翼,思所以遵慈谟、蹈明宪者甚切至也,临政五年于兹,而治不加进,泽不加广,岂教化之实未著,而号令之意未孚耶?
士大夫,风俗之倡也,朕所以劝励其志者不为不勤,而媮惰之习犹未尽革;
狱,民之大命也,朕所以选任其官者不为不谨,而冤滥之弊或未尽除。
意者狃于常情则难变,玩于虚文则弗畏乎?
且帝者之世:贤和于朝,物和于野,俗固美矣,然谗说殄行,乃以为虑;
画衣冠,异章服,而民不犯,刑既措矣,然怙终贼刑,必使加审;
何也?
得非薰陶训厉自有旨欤!
今欲为士者精白承德而趋向一于正,为民者迁善远罪而讼诉归于平;
名宾于实而是非不能文其伪,私灭于公而爱恶莫可容其情;
节俭正直之谊兴行于庶位,哀矜审克之惠周浃于四方,果何道以臻此?
子大夫待问久矣,咸造在庭,其为朕稽古今之宜,推治化之本,凡可以同风俗、清刑罚、成泰和之效者,悉意而条陈之,朕将亲览。
臣对:臣闻人主以厚处其身,而未尝以薄待天下之人,故人皆可以为尧舜
而昔人谓其以己而观之者,天地之性本同也。
夫天祐下民,而作之君,作之师:礼乐刑政,所以董正天下而君之也;
仁义孝悌,所以率先天下而为之师也。
二者交脩而并用,则人心有正而无邪,民命有直而无枉,治乱安危之所由以分也。
尧、舜、三代之治所以独出于前古者,君道师道无一之或阙也。
后世之所谓明君贤主,于君道容有未尽,而师道则遂废矣。
夫天下之事,孰有大于人心之与民命者乎?
而其要则在夫一人之心也。
人心无所一,民命无所措,而欲论古今沿革之宜,究兵财出入之数,以求尽治乱安危之变,是无其地而求种艺之必生也,天下安有是理哉!
臣恭惟皇帝陛下,谦恭求治,常若不及,深念夫人心之不易,而民命之未易生全也,进臣等布衣于廷,而赐以圣问曰:「朕以凉菲,承寿皇付托之重,夙夜祗翼,思所以遵慈谟、蹈明宪者甚切至也」。
臣窃叹陛下之于寿皇,莅政二十有八年之间,宁有一政一事之不在圣怀,而问安视寝之馀,所以察词而观色,因此而得彼者,其端甚众,亦既得其机要而见诸施行矣。
岂徒一月四朝而以为京邑之美观也哉!
而圣问又曰:「临政五年于兹,而治不加进,泽不加广,岂教化之实未著,而号令之意未孚耶」?
臣于是知陛下求治若不及之心,如天之运而不已也。
臣闻禹立三年,百姓以仁遂焉。
推其本原,则曰克俭克勤,不自满假而已。
今时和岁丰,边鄙不耸,亦几古之所谓小康者。
陛下犹察其治之不加进,泽之不加广,而欲求其所谓教化之实、号令之意者,盖深知人心之未易民命之未易生全也。
臣请为陛下诵君道、师道,以副陛下求治不已之心焉。
夫所谓教化之实,则不可以颊舌而动之矣,仁义孝悌以尽人君之所谓师道可也。
所谓号令之意,则不可以权力而驱之矣,礼乐刑政以尽人君之所谓君道可也。
夫天下之学不能以相一,而一道德以同风俗者,乃五皇极之事也。
极曰皇,而皇居五者,非九五之位则不能以建极也。
以大公至正之道而察天下之不协于极、不罹于咎者,悉比而同之,此岂一人之私意小智乎!
无偏无党,无反无侧,以会天下于有极而已。
吾夫子列四科,而厕德行于言语、政事、文学者,天下之长俱得而自进于极也。
然而德行先之者,天下之学固由是以出也。
《周官》之儒以道得民,师以贤得民,亦以当得民之二条耳。
而二十年来,道德性命之学一兴,而文章、政事几于尽废,其说既偏,而有志之士盖尝患苦之矣。
十年之间,群起而沮抑之,未能止其偏,去其伪,而天下之贤者先废而不用,旁观者亦为之发愤以昌言,则人心何由而乎!
臣愿陛下明师道以临天下,仁义孝悌交发而示之。
尽收天下之人材,长短小大,各见诸用,德行、言语、政事、文学,无一之或废,而德行常居其先,荡荡乎与天下共由于斯道,则圣问所谓「士大夫,风俗之倡也,朕所以劝励其志者不为不勤,而媮惰犹未尽革」,殆将不足忧矣。
若使以皇极为名,而取其媮惰者而用之,以阴消天下之贤者,则风俗日以媮,而天下之事去矣。
夫天下之情不能以自尽,而执八柄以驭臣民者,乃六三德之事也。
强弱异势,而随时弛张者,人主所以独运陶钧而退藏于密者也。
用玉食不可同之势,而察威福之有害于家、凶于国者悉取而执之,此岂臣下之所得而亵用乎!
沈潜刚克,高明柔克,以明刑法之适平而已。
吾夫子为鲁司寇,民有犯孝道者,不忍置诸刑,其说以为教之不至则未庸以杀;
少正卯七日而诛之,盖动摇吾民,不可一朝居也。
《周官》之刑平国用中典,盖不欲自为轻重耳
而二三十年来,罪至死者,不问其情而皆附法以谳,往往多至于幸生,其事既偏,而平心之人皆不以为然矣。
数年以来,典刑之官遂以杀为能,虽可生者亦傅以死,而庙堂或以为公而尽从之,使奏谳之典反以济一时之私意,而民命何从而全乎!
臣愿陛下尽君道以幸天下,礼乐刑政并出而用之。
凡天下奏谳之事,长案碎款,尽使上诸刑寺,其情之疑轻者驳就宽典,至其无可出而后就极刑,皆据案以折之,不得自为轻重。
则圣问所谓「狱,民之大命也,朕所以选任其官者不为不谨,而冤滥之弊或未尽除」,殆将不足忧矣。
若使以福威在己而欲一日尽去其冤滥,人之私意固不可信,而吾能自保其无私乎?
不如付之有司之犹有准绳也。
圣问又曰:「意者狃于常情则难变,玩于虚文则弗畏乎」?
臣以为人主以厚处其身,而未尝以薄待天下之人,安有吾身之既至而天下之终不可化者乎。
臣愿陛下明师道、君道以先之而已。
此所谓教化之实、号令之意者也。
臣伏读圣策曰:「且帝者之世:贤和于朝,物和于野,俗固美矣,然谗说殄行,乃以为虑」。
臣有以见陛下深知人心之未易也。
昔者尧舜师道临天下,苟可以教之者无所不用其至矣,而说之横入于人心者,谓之谗说;
行之高出于人心者,谓之殄行。
人心之危,说有以横入之,则受矣;
行有以高出之,则伏矣。
此所谓震惊,而尧舜之所忧也。
故必有纳言之官,使王命、民言交出迭入,而得以同归于道,而天下之学一矣。
及周之衰,天下之学争起肆出,不能相下,而向之所谓谗说殄行者,一变而为乡原,务以浸润于人心,自纳于流俗。
天下之学既不能以相一,而其势不屈而自归。
孔孟盖深畏之,以其非复尧舜之时所尝有也。
愿陛下畏乡原甚于尧舜之畏谗说殄行,则人心之有日矣。
臣伏读圣策曰:「画衣冠,异章服,而民不犯,刑既措矣,然怙终贼刑,必使加审。
何也」?
臣有以见陛下深知民命之未易生全也。
尧舜以君道幸天下,禹平水土,稷降播种,民固已乐其有生矣,而皋陶明刑以示之,塞其不可由之涂,使得优游于契之教、伯夷之礼。
天下之人皆知禹、夷、稷、契之功,而皋陶之所以入于人心者,隐然而不可诬也。
后世之为天下者,刑一事而已矣。
宽简之胜于微密也,温厚之胜于严厉也,其功皆可言,而皋陶不言之功则既废矣。
夫鞭作官刑,朴作教刑,金作赎刑,眚灾肆赦,怙终贼刑。
官刑既如彼,教刑又如此,情之轻者释以财,情之误者释以令。
凡可出者悉皆出之矣,其所谓怙终贼刑者,盖其不可出者也,天下之当刑者能几人?
后世之轻刑未有如尧舜之世者也。
愿陛下考尧舜之所以轻刑之由,则民命之全可必矣。
而圣策又曰:「得非薰陶训厉,自有旨欤」!
臣之所以反复为陛下言之者,苟尽师道,则薰陶在其中;
苟尽君道,则训厉不足言矣。
尧舜之所以治天下者,岂能出乎道之外哉,仁义孝悌,礼乐刑政,皆其物也。
臣伏读圣策曰:「今欲为士者精白承德,而趋向一于,为民者迁善远罪而讼诉归于平」。
臣有以见陛下之未尝以薄待天下之人也,彼亦何忍以异类自为哉!
而圣策又曰:「名宾于实而是非不能文其伪,私灭于公而爱恶莫可容其情」。
则圣意不免于小疑矣。
然而天下之学贵乎,天下之情贵乎平,其终固未尝不归于厚也。
夫今日之患,正在夫名实是非之未辨,公私爱恶之未明,其极至于君子小人之分犹未定也。
伊尹论「有言逆于汝心,必求诸道;
有言逊于汝志,必求诸非道」,其说近矣,而汉之谷永,其言未尝不逆;
唐之李泌,其言未尝不顺:则人心庸有定乎。
孟子论国人皆曰,必察见其而后用之;
国人皆曰可杀,必察见其可杀而后杀之。
其说密于伊尹矣,然为人上者何从而得国人之论也?
凡今之进言于陛下之前者,孰不自以为是、而自以为公哉。
陛下亦尝察舆论之曰贤者而用之矣,然而人之分量有限,其心未能尽平也,未能举无私也。
小人乘间而肆言以为公,力诋以为直,陛下亦不能不惑之矣,遂欲两存之以为平,薰莸决无同器之理也,名实是非当日以淆,而公私爱恶未知所定,何望夫风俗之而刑罚之清哉!
陛下见其而用之,举动之小偏,则勿行而已耳。
君臣固当相与如一体也,何至存肆谗之人以恐惧其心志,而徊徨其进退哉!
陛下苟能明辨名实是非之所在,公私爱恶之所归,则治乱安危于是乎分,而天下之大计略定矣。
风俗固不期而,刑罚固不期而清也。
清白承德,迁善远罪,直其细耳。
而圣策又曰:「节俭直之谊兴行于庶位,哀矜审克之惠周浃于四方,果何道以臻此」?
其要在于辨名实是非之所在,公私爱恶之所归。
其道则以厚处其身,而未尝以薄待天下之人而已。
陛下三载一策多士,宜若以踵故事也,宜若以为文具也,草茅亦以故事视之,以文具应之,过此一节,则异时高爵重禄,陛下不得而靳之矣。
陛下图其名,而草茅取其实,此岂国家之所便哉!
人心以立国本,活民命以寿国脉,二帝三王之所急先务也。
陛下用以策士,则既不鄙夷之矣,于其末又复策臣等曰:「子大夫待问久矣,咸造在廷,其为朕稽古今之宜,推治化之本,凡可以同风俗、清刑罚、成泰和之效者,悉意而条陈之,朕将亲览」。
臣有以见陛下必欲人心、全民命、以尽君师之道,而自达于二帝三王之治而后已。
顾臣何人,岂足以奉大对。
臣窃观陛下以厚处其身,而未尝薄待天下之人,既得正人心、全民命之本矣,而犹欲臣稽古今之宜,推治化之本。
夫以厚处身之道,岂有穷哉,使天下无一人之有疑焉可也。
陛下之圣孝,虽曾闵不过,而定省之小夺于事,则人得以疑之矣;
陛下之即日如故,而疑者不愧其望陛下之以厚自处为无已也。
陛下之英断自天,不借左右以辞色,而废置予夺之不常,则人得以疑之矣;
陛下之终无所假,而疑者亦不愧其望陛下之以厚自处为无已也。
「云上于天,需,君子以饮食宴乐」。
而九五之需于饮食者,待时以有为,当于此乎需也,岂以陛下之圣明而有乐乎此哉,然而人心不能无疑也。
「明两作离,大人以继明照四方」。
而六五之出涕沱若,戚嗟若。
两明相照,抚心自失,而不敢以敌体也。
岂以陛下之英武而肯郁郁于此哉,然而人心不能无疑也。
臣愿圣孝日加于一日,英断事踰于一事,奋精明于宴安之间,起心志于谦抑之际,使天下无一人之有疑,而陛下终为寿皇继志而述事。
则古今之宜,莫便于此;
治化之本,莫越于此。
同风俗以人心,清刑罚而全民命,而明效大验,可以为万世无穷之法,其本则止于厚处其身而已。
《诗》不云乎:「维天之命,于穆不已,文王之德之纯」。
子思亦曰:「纯亦不已」。
夫以厚处其身,岂有穷哉!
臣昧死谨上愚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