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申再上孝宗皇帝书 南宋 · 陈亮
出处:全宋文卷六三二○、《陈亮集》卷一、《名臣言行录外集》卷一六、《敬乡录》卷八、《历代名臣奏议》卷九二、《宋史纪事本末》卷七九、《宋元通鉴》卷八九、《金华文徵》卷一三 创作地点:浙江省杭州市
臣闻有非常之人,然后可以建非常之功。求非常之功而用常才、出常计、举常事以应之者,不待智者而后知其不济也。前史有言:「非常之原,黎民惧焉」。古之英豪岂乐于惊世骇俗哉!盖不有以新天下之耳目,易斯民之志虑,则吾之所求亦泛泛焉而已耳。皇天全付予有家,而半没于夷狄,此君天下者之所当耻也。《春秋》许九世复雠,而再世则不问,此为人后嗣者之所当愤也。中国,圣贤之所建置,而悉沦于左衽,此英雄豪杰之所当同以为病也。秦桧以和误国二十馀年,而天下之气索然而无馀矣。陛下慨然有削平宇内之志,又二十馀年而天下之士始知所向。其有功德于宗庙社稷者,非臣区区之所能诵说其万一也。高宗皇帝春秋既高,陛下不欲大举以惊动慈颜,抑心俯首以致色养,圣孝之盛,书册之所未有也。今者高宗皇帝既已祔庙,天下之英雄豪杰皆仰首以观陛下之举动,陛下其忍使二十年间所以作天下之气者,一旦而复索然乎!天下不可以坐取也,兵不可以常胜也,驱驰运动又非年高德尊者之所宜也。东宫居曰监国,行曰抚军。陛下近者以宅忧之故,特命东宫以监国。天下之论,皆以为事有是非可否,而父子之际至难言也。东宫聪明睿知,而四十之年不必试以事也。故东宫不敢安而陛下亦知其难矣。陛下何不于此时命东宫为抚军大将军,岁巡建业,使之兼统诸司,尽护诸将,置长史司马以专其劳;而陛下于宅忧之馀,运用人才,均调天下,以应无穷之变。此肃宗所以命广平王之故事也。兵虽未出,而圣意振动,天下之英雄豪杰靡然知所向矣。天下知所向,则吾之驰驱运动亦有所凭藉矣。臣请为陛下论天下之形势,而后知江南之不必忧,和议之不必守,虏人之不足畏,而书生之论不足凭也。臣闻吴会者,晋人以为不可都,而钱镠据之以抗四邻,盖自毗陵而外不能有也。其地南有浙江,西有崇山峻岭,东北则有重湖沮洳,而松江、震泽横亘其前。虽有戎马百万,何所用之!此钱镠所恃以为安,而国家六十年都之而无外忧者也。独海道可以径达吴会;而海道之险,吴儿习舟楫者之所畏,虏人能以轻师而径至乎!破人家国而止可用其轻师乎!书生以为江南不易保者,是真儿女子之论也。臣尝疑书册不足凭,故尝一到京口、建业,登高四望,深识天地设险之意,而古今之论为未尽也。京口连冈三面,而大江横陈,江傍极目千里,其势大略如虎之出穴,而非若穴之藏虎也。昔人以为京口酒可饮,兵可用,而北府之兵为天下雄。盖其地势当然,而人善用之耳。臣虽不到采石,其地与京口股肱建业,必有据险临前之势,而非止于靳靳自守者也。天岂使南方自限于一江之表,而不使与中国通而为一哉!江傍极目千里,固将使谋夫勇士得以展布四体,以与中国争衡者也。韩世忠顿兵八万于山阳,如老罴之当道,而淮东赖以安寝,此守淮东之要法也。天下有变,则长驱而用之耳。若一一欲堑而守之,分兵而据之,出奇设险,如兔之护窟,势分力弱,反以成戎马长驱之势耳。是以二十年间,纷纷献策以劳圣虑,而卒无一成,虽成亦不足恃者,不知所以用淮东之势者也。而书生便以为长淮不易守者,是亦问道于盲之类耳。自晋之永嘉,以迄于隋之开皇,其在南则定建业为都,更六姓,而天下分裂者三百馀年。南师之谋北者不知其几,北师之谋南者盖亦有数,而南北通和之时则绝无而仅有。未闻有如今日之岌岌然以北方为可畏,以南方为可忧,一日不和则君臣上下朝不能以谋夕也。罪在于书生之不识形势,并与夫逆顺曲直而忘之耳。高宗皇帝于虏有父兄之仇,生不能以报之,则死必有望于子孙,何忍以升遐之哀告诸仇哉!遗留报谢,三使继遣,金帛宝货,千两连发。而虏人仅以一使如临小邦。闻诸道路,哀祭之辞寂寥简慢。义士仁人,痛切心骨,岂以陛下之圣明智勇而能忍之乎!意者执事之臣忧思万端,有以误陛下也。南方之红女积尺寸之功于机杼,岁以输虏人,固已不胜其痛矣。金宝之出于山泽者有限,而轮诸虏人者无穷,十数年后,岂不遂就尽哉!陛下何不翻然思首足之倒置,寻即位之初心,大泄而一用之,以与天下更始乎!未闻以数千里之地而畏人者也。刘渊、石勒、石虎、苻坚,皆夷虏之雄,曾不能以终其世,而阿骨打之兴于今近八十年,中原涂炭又六十年矣。父子相夷之祸,具在眼中,而方畏其为南方之患,岂不误哉!陛下倘以大义为当正,抚军之言为可行,则当先经理建业,而后使临之。今之建业,非昔之建业也。臣尝登石头钟阜而望今城,直在沙嘴之傍耳。钟阜之支陇隐隐而下,今行宫据其平处以临城市,城之前则逼山而斗绝焉。此必后世之读山经而相宅者之所定,江南李氏之所为,非有据高临下以乘王气而用之之意也。本朝以至仁平天下,不恃险以为固,而与天下共守之,故因而不废耳。臣尝问之钟阜之僧,亦能言台城在钟阜之侧,大司马门适当在今马军新营之傍耳。其地据高临下,东环平冈以为固,西城石头以为重,带元武湖以为险,拥秦淮、清溪以为阻,是以王气可乘,而运动如意。若如今城,则费侯景数日之力耳。曹彬之登长干,兀术之上雨花台,皆俯瞰城市,虽一飞鸟不能逃也。臣又尝问之守臣,以为今城不必改作,若上有北方之志,则此直寄路焉耳。臣疑其言虽大,而实未切也。据其地而命将出师以谋中国,不使之乘王气而有为,虽省目前经营之劳,乌知其异日不垂得而复失哉!纵今岁未为北举之谋,而为经理建业之计,以震动天下而与虏绝,陛下即位之初志亦庶几于少伸矣。第非常之事非可与常人谋也。陛下即位之初,喜怒哀乐,是非好恶,皦然如日月之在天。雷动风行,天下方如草之偃。惟其或失之太快,故书生得拘文执法以议其后。而其真有志者,私自奋励以求称圣意之所在,则陛下或未之知也。陛下见天下之士皆不足以望清光,而书生拘文执法之说往往有验,而圣意亦少衰矣。故大事必集议,除授必资格;才者以跅弛而弃,不才者以平稳而用;正言以迂阔而废,巽言以软美而入;奇论指为横议,庸论谓有典则。陛下以雄心英略,委曲上下于其间,机会在前而不敢为翻然之喜,隐忍事仇而不敢奋赫斯之怒。朝得一才士,而暮以当路不便而逐;心知为庸人,而外以人言不至而留。泯其喜怒哀乐,杂其是非好恶,而用依违以为仁,戒喻以为义,牢笼以为礼,关防以为智。陛下聪明自天,英武盖世,而何事出此哉!天下非有豪猾不可制之奸,虏人非有方兴未艾之势,而何必用此哉!夫喜怒哀乐爱恶,人主之所以鼓动天下而用之之具也。而皇极之所谓无作者,不使加私意于其间耳,岂欲如老、庄所谓槁木死灰,与天下为婴儿,而后为至治之极哉!陛下二十七年之间,遵养时晦,示天下以乐其有亲,而天下归其孝;行三年之丧,一诚不变,示天下以哀而从礼,而天下服其义。陛下以一身之哀乐而鼓天下以从之,其验如影响矣。乙巳、丙午之间,虏人非无变故,而陛下不独不形诸喜,而亦不泄诸机密之臣;近者非常之变,虏人略于奉慰,而陛下不独不形诸怒,而亦不密其简慢之文。陛下不以喜示天下,而天下恶知机会之可乘;陛下不以怒示天下,而天下恶知雠敌之不可安!弃其喜怒以动天下之机,而欲事功之自成,是闭目而欲行也。小臣之得对,陛下有卓然知其才者;外臣之奉公,陛下有隐然念其忠者。而已用者旋去,既去者无路以自进,是陛下不得而示天下以爱也。大臣之弄权,陛下既知其有塞路者,议人之多私,陛下既知其有罔我者,而去之惟恐伤其意,发之惟恐其怅恨而不满,是陛下不得而示天下以恶也。陛下翻然思即位之初心,岂知其今日至此乎!臣犹为陛下怅念于既往,而天生英雄,岂使其终老于不济乎!长江大河,一泻千里,苟得非常之人以共之,则电扫六合,非难致之事也。本朝以儒道治天下,以格律守天下,而天下之人知经义之为常程,科举之为正路,法不得自议其私,人不得自用其智,而二百年之太平由此而出也。至于艰难变故之际,书生之智,知议论之当正而不知事功之为何物,知节义之当守而不知形势之为何用,宛转于文法之中,而无一人能自拔者。陛下虽欲得非常之人以共斯世,而天下其谁肯信乎!臣于戊戌之春正月丁巳,尝极论宗庙社稷大计,陛下亦慨然有感于其言,而卒不得一望清光,以布露其区区之诚。非廷臣之尽皆见恶,亦其势然耳。臣今者非以其言之小验而再冒万死以自陈,实以宗庙社稷之大计不得不决于斯时也。陛下用其喜怒哀乐爱恶之权以鼓动天下,使如臣者,得借方寸之地以终前书之所言,而附寸名于竹帛之间,不使邓禹笑人寂寂。而陛下得以发其雄心英略,以与四海才臣智士共之。天生英雄,殆不偶然,而帝王自有真,非区区小智所可附会也。干冒天威,罪当万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