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戊申再上孝宗皇帝1188年4月 南宋 · 陈亮
 出处:全宋文卷六三二○、《陈亮集》卷一、《名臣言行录外集》卷一六、《敬乡录》卷八、《历代名臣奏议》卷九二、《宋史纪事本末》卷七九、《宋元通鉴》卷八九、《金华文徵》卷一三 创作地点:浙江省杭州市
臣闻有非常之人,然后可以建非常之功。
求非常之功而用常才、出常计、举常事以应之者,不待智者而后知其不济也。
前史有言:「非常之原,黎民惧焉」。
古之英豪岂乐于惊世骇俗哉!
盖不有以新天下之耳目,易斯民之志虑,则吾之所求亦泛泛焉而已耳。
皇天全付予有家,而半没于夷狄,此君天下者之所当耻也。
《春秋》许九世复雠,而再世则不问,此为人后嗣者之所当愤也。
中国,圣贤之所建置,而悉沦于左衽,此英雄豪杰之所当同以为病也。
秦桧以和误国二十馀年,而天下之气索然而无馀矣。
陛下慨然有削平宇内之志,又二十馀年而天下之士始知所向。
其有功德于宗庙社稷者,非臣区区之所能诵说其万一也。
高宗皇帝春秋既高,陛下不欲大举以惊动慈颜,抑心俯首以致色养,圣孝之盛,书册之所未有也。
今者高宗皇帝既已祔庙,天下之英雄豪杰皆仰首以观陛下之举动,陛下其忍使二十年间所以作天下之气者,一旦而复索然乎!
天下不可以坐取也,兵不可以常胜也,驱驰运动又非年高德尊者之所宜也。
东宫居曰监国,行曰抚军
陛下近者以宅忧之故,特命东宫监国
天下之论,皆以为事有是非可否,而父子之际至难言也。
东宫聪明睿知,而四十之年不必试以事也。
东宫不敢安而陛下亦知其难矣。
陛下何不于此时命东宫抚军大将军,岁巡建业,使之兼统诸司,尽护诸将,置长史司马以专其劳;
而陛下于宅忧之馀,运用人才,均调天下,以应无穷之变。
肃宗所以命广平王之故事也。
兵虽未出,而圣意振动,天下之英雄豪杰靡然知所向矣。
天下知所向,则吾之驰驱运动亦有所凭藉矣。
臣请为陛下论天下之形势,而后知江南之不必忧,和议之不必守,虏人之不足畏,而书生之论不足凭也。
臣闻吴会者,晋人以为不可都,而钱镠据之以抗四邻,盖自毗陵而外不能有也。
其地南有浙江,西有崇山峻岭,东北则有重湖沮洳,而松江、震泽横亘其前。
虽有戎马百万,何所用之!
钱镠所恃以为安,而国家六十年都之而无外忧者也。
海道可以径达吴会
海道之险,吴儿习舟楫者之所畏,虏人能以轻师而径至乎!
破人家国而止可用其轻师乎!
书生以为江南不易保者,是真儿女子之论也。
臣尝疑书册不足凭,故尝一到京口建业,登高四望,深识天地设险之意,而古今之论为未尽也。
京口连冈三面,而大江横陈,江傍极目千里,其势大略如虎之出穴,而非若穴之藏虎也。
昔人以为京口酒可饮,兵可用,而北府之兵为天下雄。
盖其地势当然,而人善用之耳。
臣虽不到采石,其地与京口股肱建业,必有据险临前之势,而非止于靳靳自守者也。
天岂使南方自限于一江之表,而不使与中国通而为一哉!
江傍极目千里,固将使谋夫勇士得以展布四体,以与中国争衡者也。
韩世忠顿兵八万于山阳,如老罴当道,而淮东赖以安寝,此守淮东之要法也。
天下有变,则长驱而用之耳。
若一一欲堑而守之,分兵而据之,出奇设险,如兔之护窟,势分力弱,反以成戎马长驱之势耳。
是以二十年间,纷纷献策以劳圣虑,而卒无一成,虽成亦不足恃者,不知所以用淮东之势者也。
而书生便以为长淮不易守者,是亦问道于盲之类耳。
自晋之永嘉,以迄于隋之开皇,其在南则定建业为都,更六姓,而天下分裂者三百馀年。
南师之谋北者不知其几,北师之谋南者盖亦有数,而南北通和之时则绝无而仅有。
未闻有如今日之岌岌然以北方为可畏,以南方为可忧,一日不和则君臣上下朝不能以谋夕也。
罪在于书生之不识形势,并与夫逆顺曲直而忘之耳。
高宗皇帝于虏有父兄之仇,生不能以报之,则死必有望于子孙,何忍以升遐之哀告诸仇哉!
遗留报谢,三使继遣,金帛宝货,千两连发。
而虏人仅以一使如临小邦。
闻诸道路,哀祭之辞寂寥简慢。
义士仁人,痛切心骨,岂以陛下之圣明智勇而能忍之乎!
意者执事之臣忧思万端,有以误陛下也。
南方之红女积尺寸之功于机杼,岁以输虏人,固已不胜其痛矣。
金宝之出于山泽者有限,而轮诸虏人者无穷,十数年后,岂不遂就尽哉!
陛下何不翻然思首足之倒置,寻即位之初心,大泄而一用之,以与天下更始乎!
未闻以数千里之地而畏人者也。
刘渊石勒石虎苻坚,皆夷虏之雄,曾不能以终其世,而阿骨打之兴于今近八十年,中原涂炭又六十年矣。
父子相夷之祸,具在眼中,而方畏其为南方之患,岂不误哉!
陛下倘以大义为当正,抚军之言为可行,则当先经理建业,而后使临之。
今之建业,非昔之建业也。
臣尝登石头钟阜而望今城,直在沙嘴之傍耳。
钟阜之支陇隐隐而下,今行宫据其平处以临城市,城之前则逼山而斗绝焉。
此必后世之读山经而相宅者之所定,江南李氏之所为,非有据高临下以乘王气而用之之意也。
本朝以至仁平天下,不恃险以为固,而与天下共守之,故因而不废耳。
臣尝问之钟阜之僧,亦能言台城钟阜之侧,大司马门适当在今马军新营之傍耳。
其地据高临下,东环平冈以为固,西城石头以为重,带元武湖以为险,拥秦淮、清溪以为阻,是以王气可乘,而运动如意。
若如今城,则费侯景数日之力耳。
曹彬之登长干,兀术之上雨花台,皆俯瞰城市,虽一飞鸟不能逃也。
臣又尝问之守臣,以为今城不必改作,若上有北方之志,则此直寄路焉耳。
臣疑其言虽大,而实未切也。
据其地而命将出师以谋中国,不使之乘王气而有为,虽省目前经营之劳,乌知其异日不垂得而复失哉!
纵今岁未为北举之谋,而为经理建业之计,以震动天下而与虏绝,陛下即位之初志亦庶几于少伸矣。
第非常之事非可与常人谋也。
陛下即位之初,喜怒哀乐,是非好恶,皦然如日月之在天。
雷动风行,天下方如草之偃。
惟其或失之太快,故书生得拘文执法以议其后。
而其真有志者,私自奋励以求称圣意之所在,则陛下或未之知也。
陛下见天下之士皆不足以望清光,而书生拘文执法之说往往有验,而圣意亦少衰矣。
故大事必集议,除授必资格;
才者以跅弛而弃,不才者以平稳而用;
正言以迂阔而废,巽言软美而入;
奇论指为横议,庸论谓有典则。
陛下以雄心英略,委曲上下于其间,机会在前而不敢为翻然之喜,隐忍事仇而不敢奋赫斯之怒。
朝得一才士,而暮以当路不便而逐;
心知为庸人,而外以人言不至而留。
泯其喜怒哀乐,杂其是非好恶,而用依违以为仁,戒喻以为义,牢笼以为礼,关防以为智。
陛下聪明自天,英武盖世,而何事出此哉!
天下非有豪猾不可制之奸,虏人非有方兴未艾之势,而何必用此哉!
夫喜怒哀乐爱恶,人主之所以鼓动天下而用之之具也。
而皇极之所谓无作者,不使加私意于其间耳,岂欲如老、庄所谓槁木死灰,与天下为婴儿,而后为至治之极哉!
陛下二十七年之间,遵养时晦,示天下以乐其有亲,而天下归其孝;
行三年之丧,一诚不变,示天下以哀而从礼,而天下服其义。
陛下以一身之哀乐而鼓天下以从之,其验如影响矣。
乙巳丙午之间,虏人非无变故,而陛下不独不形诸喜,而亦不泄诸机密之臣;
近者非常之变,虏人略于奉慰,而陛下不独不形诸怒,而亦不密其简慢之文。
陛下不以喜示天下,而天下恶知机会之可乘;
陛下不以怒示天下,而天下恶知雠敌之不可安!
弃其喜怒以动天下之机,而欲事功之自成,是闭目而欲行也。
小臣之得对,陛下有卓然知其才者;
外臣之奉公,陛下有隐然念其忠者。
而已用者旋去,既去者无路以自进,是陛下不得而示天下以爱也。
大臣之弄权,陛下既知其有塞路者,议人之多私,陛下既知其有罔我者,而去之惟恐伤其意,发之惟恐其怅恨而不满,是陛下不得而示天下以恶也。
陛下翻然思即位之初心,岂知其今日至此乎!
臣犹为陛下怅念于既往,而天生英雄,岂使其终老于不济乎!
长江大河,一泻千里,苟得非常之人以共之,则电扫六合,非难致之事也。
本朝以儒道治天下,以格律守天下,而天下之人知经义之为常程,科举之为正路,法不得自议其私,人不得自用其智,而二百年之太平由此而出也。
至于艰难变故之际,书生之智,知议论之当正而不知事功之为何物,知节义之当守而不知形势之为何用,宛转于文法之中,而无一人能自拔者。
陛下虽欲得非常之人以共斯世,而天下其谁肯信乎!
臣于戊戌春正月丁巳,尝极论宗庙社稷大计,陛下亦慨然有感于其言,而卒不得一望清光,以布露其区区之诚。
非廷臣之尽皆见恶,亦其势然耳。
臣今者非以其言之小验而再冒万死以自陈,实以宗庙社稷之大计不得不决于斯时也。
陛下用其喜怒哀乐爱恶之权以鼓动天下,使如臣者,得借方寸之地以终前书之所言,而附寸名于竹帛之间,不使邓禹笑人寂寂。
而陛下得以发其雄心英略,以与四海才臣智士共之。
天生英雄,殆不偶然,而帝王自有真,非区区小智所可附会也。
干冒天威,罪当万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