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孝经 南宋 · 杨简
出处:全宋文卷六二三二、《慈湖先生遗书》卷一二
孔子曰:「夫孝,天之经,地之义,民之行。天地之经,而民是则之」。夫天之不可以俄而度如彼,地之不可俄而测又如彼,而民何以则之?谓民,则不惟圣贤,凡民皆在其中。然则凡民何以则之也?「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是则之也,是天地之经也。「居则致其敬,养则致其乐,病则致其忧,丧则致其哀,祭则致其严」,是则之也,是天地之经也。自膝下嬉嬉,皆知爱其亲。爱其亲之心曰孝。是爱其亲之心,吾不知其所自来也。穷之而无原,执之而无体,用之而不可既。不勉而中,不思而得,洞焉通焉,广大而无际。天之所以健行而不息者,乃吾之健行也。地之所以博载而化生者,乃吾之化生也。日月之所以明者,乃吾之明也。四时之所以代谢者,乃吾之代谢也。万物之所以散殊于天地之间者,乃吾之散殊也。吾道一以贯之,果吾之所自有也。人皆有之,而自省自信者寡也。志曰:「圣人之道发育万物」。又曰:「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也」。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及长无不知敬兄,敬兄即爱亲之心也。肚而事君,无不知忠于君,忠于君之心即事亲之心也,无二心也,无二道也。及其临民博施之心,又不期于生而自生,即爱其亲之心也,此无二心也,无二道也。汎焉应酬,纵焉交错,爱敬互兴,哀喜怒乐,无二心也,无二道也。仁此谓之仁,宜此谓之义,履此谓之礼,乐此谓之乐,知此谓之知。古人以礼言之,故曰:「礼本于太一,分而为天地,转而为阴阳,变而为四时,列而为鬼神」。又以哀乐言之,故曰:「哀乐相生,正明目而视之,不可得而见也,倾耳而听之,不可得而闻也」。又曰:「无声之乐,日闻四方」。此即天之经也,此即地之义也。谓民之则之,非则乎彼也。昏昏者满天下,不可不以渐通也,渐以通之,庶乎其视听也。明目不可见,倾耳不可闻,所以告子夏,非以告众人也。孔子曰:「天有四时,春秋冬夏,风雨霜露,无非教也」。某亦曰无非教也。孔子曰:「地载神气,神气风霆,风霆流形,庶物露生,无非教也」。某亦曰无非教也。不敢恶于人者此也,不敢慢于人者此也。在上不骄者此也,制节谨度者此也。不敢服非先王之法服者此也,不敢道非法之言者此也,不敢行非法之行者此也。爱于母,敬于君,而兼敬爱于父者,此也。因天之道,因地之利,谨身节用,以养父母者此也。是三才之所同也,人性之所自有也。人性之所自有,而为悖为乱者,动于意而昏也。孔子每每戒学者毋意,绝其昏乱之萌也。意欲不作,清明和融,为爱敬,为博爱,为敬让,为不敢,为不骄不溢,为德义,为礼乐,为不敢遗小国之臣,为不敢侮鳏寡,为不敢失于臣妾,为不敢从父之令,惧其父得罪于乡党州闾,为补君之过,为哭不偯、礼无容,皆此心之变化,一以贯之也。不可以为彼粗此精也,曰粗曰精者意也,非吾所谓无所不通者也。其物似十百千万,其实未尝十百千万也。故曰:「孝弟之至,通于神明,光于四海,无所不通」。《诗》云:「自西自东,自南自北,无思不服」。此之谓也。此心之神,无所不通,光明如此。由此谓之正学,失此谓之伪学。而章句陋儒取孔子所与曾子之书,妄以己意增益之,曰《开宗明义》章,曰《天子》章,曰《诸侯》章,取混然一贯之旨而分裂之,又刊落古文《闺门》一节。破碎大道,相与妄论于迷惑之中而不自知。此惟心通内明,乃克决择。
孔子曰:「夫孝,天之经,地之义,民之行」。此道通明,无可疑者。人坚执其形,牢执其名,而意始分裂不一矣。意虽不一,其实未始不一。人心无体,无所不通,无所限量,是故事亲之道即事君事长之道,即慈幼之道,即应事接物之道,即天地生成之道,即日月四时之道,即鬼神之道。
孔子曰:「孝弟之至,通于神明,光于四海,无所不通」。《诗》云:「自西自东,自南自北,无思不服」。六合之间,一而已矣。曰天,曰地,曰神,曰鬼神,其名殊,其实同。惟同,故无不通,无所不应。自私自蔽,始隔始离。私去蔽开,通应如故。
子曰:「夫孝,德之本,教之所由生也。复坐,吾语女。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大雅》云:『无念尔祖,聿脩厥德』」。人咸以身体发肤为己,不知受之于父母。孔子于是破其私有之窟宅,而复其本心之大公。人莫切于己,莫爱于己。因其爱己而启之以受之父母,则爱出于公;因其不肯毁伤而转曰「不敢」,则公而不私,因而不拂。圣人循循善诱,发明人心本有之道德。行之以立其身,则身为公器而不私。名扬于后,以显父母,则名为公名而不私。夫人之所以失其道者,私而已矣;以此大公至孝之心而事君,无二道也。言「事君」,所以明此心之通。又引《大雅》念祖,自父母而通之于祖,亦明此心之通无念念也。聿,语助也。
子曰:「昔者明王之以孝治天下也,不敢遗小国之臣。而况于公侯伯子男乎?故得万国之欢心,以事其先王。治国者不敢侮于鳏寡,而况于士民乎?故得百姓之欢心,以事其先君。治家者不敢失于臣妾,而况于妻子乎?故得人之欢心,以事其亲。夫然,故生则亲安之,祭则鬼享之。是以天下和平,灾害不生,祸乱不作。故明王之以孝治天下如此。《诗》云:『有觉德行,四国顺之』」。此章发明道心之至和,何其深切著明也!此心虚明变化,至和至顺,为孝为弟,为博爱,无一点己私置其中。如春风,如和气,如箫韶九成之音,可言而不可尽。乌虖,至矣!某每诵此章,每每乐生,亦如春风和气油然动于中,而自不能喻,如身在唐虞三代之盛世。其亲安鬼享,天下和平,灾害不生,祸乱不作,灼知其可致,圣人非虚言。斯道天地同之,四时鬼神从之,宜四国顺之。
子曰:「昔者明王事父孝,故事天明;事母孝,故事地察;长幼顺,故上下治。天地明察,神明彰矣。故虽天子,必有尊也,言有父也;必有先也,言有兄也。宗庙致敬,不忘亲也。脩身顺行,恐辱先也。宗庙致敬,鬼神著矣。孝弟之至,通于神明,光于四海,无所不通。《诗》云:『自西自东,自南自北,无思不服』」。爱敬父母之心,即天地之心,天地之变化。孔子循循善诱,姑以类言父天母地。明犹察也,谓晓达也。明王之事父母孝,异乎未明者之孝。未明者之孝,虽孝而未通,故于事天不明其天,事地不明其地。不特不明其天地,亦不明其父母。虽知父母之情意,不知父母之正性。人惟不自明己之正性,故亦不明父母之正性,亦不明天地之性。人皆曰我惟知父母,不知天地,此不知道者之言。明者观之,父母即天地。人生而执己私,起意彼此,牢不可解。一日醒觉,吾性清明广大,无际无畔,诚不见其有天地之殊。茍未明通,则事父母实不识父母,况能事天地?孝子之心即天地之道,惟不自知,故《易》曰「百姓日用而不知」。于天地明察,则神明彰著,融一无间,不可度思,矧可射思。天子祀乎明堂,释奠先老,有尊也,言有父也;食三老五更,有先也,言有兄也。宗庙致敬,不忘亲也。脩身慎行,恐辱先也。至孝之发用,即天地之变化也。致敬于宗庙鬼神,实在实著,融明静虚,是谓孝弟之至。道心见诸事亲谓之孝,见诸事长谓之弟。浑然神明,本无间隔,如日月之光,光于四海,而非思非为,无所不通。引诗为證,所以无思不服者,以东西南北之心同此道心,故默感而应也。有道则应,无道则离。《易》曰:「圣人以神道设教,而天下服矣」。以此道至神,无所不通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