汎论易 南宋 · 杨简
出处:全宋文卷六二二二、《慈湖先生遗书》卷七
汲古问:「三《易》经卦皆八,何以所首不同?或谓《乾》、《坤》其《易》之门,但当以《周易》为正,果可如此说否」?先生曰:「今之言《易》者必求本于《乾》、《坤》,陋矣。但见《周易》之书,不见《连山》、《归藏》之书,故必首《乾》次《坤》。不知《连山》首《艮》重《艮》,故曰《连山》;《归藏》首《坤》,故曰『坤乾之义』。《连山》,夏后氏之《易》;《归藏》,商人之《易》。至矣哉!合三《易》而观之,而后八卦之妙,大《易》之用,混然一贯之道,昭昭于天下矣。三才皆《易》也,三才之变非⚋则━,非⚋则━,或杂焉,或纯焉。纯焉其名《乾》、《坤》,杂焉其名《震》、《坎》、《艮》《、巽》、《离》、《兑》,皆是物也。一物而八名也,初无大小优劣之间也。形则有大小,道无大小;德则有优劣,道无优劣。或首《艮》,或首《坤》,明乎八卦之皆《易》也。《易》道则变一而为八,其变虽八,其道实一。杜子春曰:『《连山》宓戏,《归藏》黄帝』」。
先生问汲古曰:「《易》卦诸《彖》言『大矣哉』,曾讲究否」?汲古对曰:「《彖》言『大矣哉』,皆定卦,不知当何如看」?先生乃指诲曰:「《易》卦诸《彖》言『大矣哉』者十二卦,《豫》、《遁》、《姤》、《旅》言『时义』,《随》言『随时之义』,岂他卦皆无时义哉?岂他卦之时义皆不大哉?《坎》、《睽》、《蹇》言『时用』,岂他卦皆无时用哉?岂他卦之时用皆不大哉?《颐》、《大过》、《解》、《革》言『时』,岂他卦皆非时哉?岂他卦之时皆不大哉?六十四卦皆时也,皆有义也,皆有用也,皆大也。『大矣哉』,盖叹其道之大,有言不能尽之旨。事无大小,无非《易》道之妙。圣人偶于此十二卦发其叹,非此十二卦与他卦特异也。使每卦而言,则不胜其言。愚者执其言,智者通其旨,岂特六十四卦皆可以称『大矣哉』,虽三百八十四爻亦皆可称『大矣哉』。圣人于《豫》、《随》、《遁》、《姤》、《旅》则犹有义之可言,至于《颐》、《大过》、《解》、《革》则既不曰义,又不曰用,止曰时而已矣,何以曰『大矣哉』?此正以明天地无一物一事一时之非易。学者溺于思虑,必求其义。圣人于《颐》、《大过》、《解》、《革》尽捐义、用,止言其时,而叹之曰『大矣哉』,使学者无所求索,不容钩深,即时而悟大哉之妙,则事理一贯,精粗一体。孔子何思何虑,文王不识不知,信矣」!
六十四卦皆可以言「元亨利贞」,圣人既于《乾》言之,又于《坤》言之,又于《屯》言之。圣人于此,谓学者可以意通之矣,故自《蒙》而下,或言其一,或言其二,或言其三,至《随》又全言之,《临》又言之,《旡妄》、《革》又言之,亦偶于此数卦而复言,非此数卦之特异也。亦恐学者执《乾》、《坤》、《屯》之卦异于馀卦,故复于此言之,以破其疑。于《坤》曰「牝马之贞」者,于以明地道也,妻道也,臣道也,柔顺勤行之正也。刚阳在上,无为而佚,君之道也;柔阴在下,有为而劳,臣之道也。君臣之分不同,而道则通也,在君则刚则佚,在臣则柔则劳,一也。天下之动,贞夫一者也,无二贞也。子思曰:「天地之道,其为物不贰」。使牝马之贞果劣于《乾》,则《屯》不言牝马,又大于《坤》乎?虽庸人孺子知其不然也。而先儒率尊《乾》而卑馀卦,非明乎《易》者也。《归藏》首《坤》,则《乾》又劣于《坤》乎?学者不知《连山》、《归藏》,是以蔽于斯义。或者又曰:他卦言「元亨利贞」者,《彖》释曰「大亨以正」,与《乾》、《坤》不同,何耶?曰:此亦会通之义也。元有始义,有大义,以始明之可也,以大言之亦可也。《乾·彖》亦曰「大哉」,无不可者。《文言》虽列而四之,而又曰乾元者,始而亨者也,是又合元与亨而为一也。《彖》举乾元以统亨利贞,则四德之名虽殊,而实同也。《屯》、《随》曰「大亨贞」,又与馀《彖》不同,亦随卦发明大《易》之道,不可以一端拘也。六十四卦皆《易》也,六十四卦皆元也,皆亨也,皆利也,皆贞也。圣人偶有所言,偶有所不言,随意发明,举一隅,三隅可反也。书不尽言,言不尽意,欲详其言,虽伏羲、文王、周公、孔子系《易》之辞至于今不已,犹不得而尽也。且诸卦间有赞辞曰「大矣哉」者,所以叹其道之至大,所以明《易》之道也,非独此数卦者有《易》之道,馀卦无也。虽庸人孺子知其不然也。自《坎》、《遁》、《睽》、《蹇》、《旅》皆可以言「大矣哉」,而况于他卦乎?元亨利贞犹是也,今夫人一话言何从而始乎?非元乎?一念虑何从而始乎?非元乎?日用应酬,变动不穷,非大亨乎?咸有利焉,非利乎己,则利乎物。又有正焉,正则行,邪则否;正则利,邪则害。自一人之身,一日之中,元亨利贞咸具焉,而况于他乎?一以贯之,物物皆易,事事皆易,念念皆易,句句皆易。号名纷然变化,杂然无一非易。
汲古问:「《易·乾卦》云:『君子学以聚之,问以辩之,宽以居之,仁以行之』。先儒谓学聚问辩,进德也;宽居仁行,修业也。此言如何」?先生曰:「学贵于博,不博则偏,则孤。伯夷惟不博学,虽至于圣,而偏于清。柳下惠惟不博学,虽至于圣,而偏于和。学以聚之,无所不学也。《大畜》曰:『君子以多识前言往行』。《语》曰:『君子博学于文』。学必有疑,疑必问,欲辨明其实也。辨而果得其实,则何患不宽?何患不仁?然圣人垂训所以启后人,后人问辨未得其实,而自以为实者多矣,故谆复而诲之。诲之以宽,则凡梏于己私,执于小道者,庶其有警。孟子曰:『养而无害,则塞乎天地之间』。此犹未足以尽宽之至大。《传》曰『范围天地之化』,庶乎其宽矣,然此犹可言而及者,犹有涯畔,未足以尽宽之至。孔子曰『言不尽意』,又自谓『吾有知乎哉,无知也』,此非训诂之所能解,非心思之所能及。然则宽即仁,仁即宽。而圣人复言仁者,以人之学道固有造广大之境,未尽其妙而止辍,溺于静止而无发用之仁,故卒曰仁以行之,如四时之错行,如雷霆风雨之震动变化,而后可以言仁。未至于此,则犹未可以言仁也」。
《坤》六二:「直方大,不习无不利」。直心而往,即《易》之道。意起则支,而入于邪矣。直心而行,虽遇万变,未尝转易,是之谓方。凡物圆则转,方则不转。方者特明不转之义,非于直之外又有方也。夫道一而已矣,言之不同,初无二致。是道甚大,故曰大。是道非学习之所能,故曰「不习无不利」。孟子曰:「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习者勉强,本有者奚俟乎习?此虽人道,即地之道,故曰「地道光」也。光如日月之光,无思无为,而无所不照。不光明者必入于意,必支而他,必不直方大,必昏,必不利。六三「含章可贞」,阴虽有美,含之以从王事,弗敢成也,地道也,臣道也,妻道也。地道无成,而代有终也。或者往往于是疑其为小,故圣人特发之曰「知光大」也。道一而已,初无大小。六四「括囊,无咎无誉」,亦此道也。方时闭塞,义当括囊而谨,《易》道之见于《坤》,见于谨者也。二言《坤》道之正,五言《坤》道之盛。他卦之五多明君象,至于《坤》,则臣道也,故五止言臣位之极盛。黄者中之象,言乎得其中道也,故曰「通理」。言理以明中,非中自中、理自理也。裳者下服,言乎正人臣之位,居人臣之体也,故曰「正位居体」,明乎得道者必能守分而不犯,此非设饰者所能。由中而发,发于文为,故曰「元吉,文在中也」,言乎文非外饰,乃自中诚而著也。伊周之事,人咸信之,不疑其为非,信其诚也。王莽设饰,故卒罹大祸。初之「履霜」,谨微之道也;上之「龙战」,道之穷也。皆《易》之道,而有昏明邪正之辨也。《坤》之用六,即《乾》之用九,九六不同而用同。《乾》造始,《坤》代终,始终不同,而其大则同,故曰「以大终」也。「至哉」之《坤》,即「大哉」之《乾》也,名分不同,而道同也。为妻为臣而失道,则不永,则不贞;得其道者,必永必贞。二三四五皆能用六,惟上六不能用。六反为六所用,为形体所使,为势位所动,故凶。初亦不能用六,故为霜为冰,为不善之积。能辨之于早,则能用之矣。
汲古问:「《易·蒙卦》《象》曰『君子以果行育德』,何以谓之果」?先生曰:「果者,实之谓。德性,人之所自有,不假于求,顺而行之,无有不善。有行实焉,行亏则德昏矣。德性无体,本无所动,本不磨灭。如珠混沙,而失其明;如水不浊,则性不失矣。顺本正之性而达之,是谓果行,所以育德」。
汲古问:「蒙何以养正」?先生曰:「蒙者,不识不知,以养正性」。
需得其道,必得所需;需失其道,必无后获。需,待也。彼此相孚则应矣。人所需待,多动乎意,非光也。光如日月之光,无思无为,而无所不照,此之谓。道如此,则人咸信之,故曰「孚」。如此,则得所需矣,亨矣。得所需亨通,或放逸失正,故又曰「贞,乃吉」。孚与光与正本非三事,以三言发明道心。一动乎意,则不孚,不光,不正,谓之人心。故舜曰「人心惟危」,明其即入于邪,入于凶祸。
「《小畜》,柔得位而上下应之,曰《小畜》。健而巽,刚中而志行,乃亨」。以小畜大,以臣畜君之道也。畜有养义,有止义。以下畜上,非势之顺者,而有道焉。非柔则不敬不顺,非得位则不可以有所行。岂有居下位而可以行畜君之事者乎?惟柔虽得位而人心不悦,虽悦而不至于上下皆悦而应之,亦不能以畜君。天下事未有人心不悦而能行者,而况于畜君乎?故必上下之心咸应之乃可。其德健则力足以行事,而无困慑不继之患。巽则顺入乎君心,刚则物莫能变,中则不偏不倚。刚中两言,足以发明道心之本。人臣能健能巽,而中无其本,亦不能致亨健矣。巽矣,刚矣,中矣,或所畜之君虽略相应而谏不尽行,言不尽听,则臣亦不可谓得行其志,亦不能亨。于戏!物情事理如上所序,节节如此,曲折如此,乃《易》之道也。虽柔得位,以明六四之象;众阳咸应,有上下应之象。下《乾》,健象;上《巽》,巽象;刚中,二五之象;四五刚柔相得,有志行之象。非象自象,道自道也。此正《易》道之见于《小畜》六画者然也。《象》著其象,《彖》发其义。所谓柔也,得位也,上下应也,健也,巽也,刚也,中也,志行也,非每事而致其力也。合是数者,以发明《易·小畜》之道。得《易》道之全者,自能当《小畜》之时,尽《小畜》之义,自与此《彖》辞无不合。有一不合,必于道有亏焉。齐景公悦晏子之对,作君臣相悦之乐。其诗曰「畜君何尤」,畜君者,好君也,此亦《小畜》之小亨也。何者?晏子犹未有刚中之大本故也。《易》者,天下之大道,圣人之大道,虽甚贤者未能尽也,虽高明之士已得大本,而物情事理委曲万变,往往疏略,不能皆尽。孔子自谓「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明知夫《易》者,大圣人之事,变应无穷之道,晚年成德,乃可学也。
汲古问:「先儒谓『复其见天地之心乎』此一句最不可以言语解,而可以身反观。天地以生物为心,人能于善心发处,以身反观之,便见得天地之心。此说如何」?先生曰:「三才之间,何物非天地之心?何事非天地之心?何理非天地之心?明者无俟乎言,不明而欲启之,必从其易明之。所以启之万变万殊,不可胜纪,难以明指。阳穷上,剥尽矣,而忽反下而复生,其来无阶,其本无根。然则天地之心,岂不昭然可见乎?天地之心即道,即《易》之道,即人之心,即天地,即万物,即万事,即万理,言之不尽,究之莫穷。视听言动,仁义礼智,变化云为,何始何终?一思既往,再思复生。思自何而来?思归于何所?莫究其所,莫知其自,非天地之心乎?非道心乎?万物万事万理,一乎?二乎?此尚不可以一名,而可以二名乎?通乎此,则变化万殊,皆此妙也。喜怒哀乐,天地之雷霆风雨霜露也;应酬交错,四时之错行,日月之代明也。孔子曰『哀乐相生』,正明目而视之,不可得而见也;倾耳而听之,不可得而闻也。于戏,至哉!何往而非天地之心也」?
汲古问:「《说卦》云『离为甲胄』,何也」?先生曰:「刚在外以卫己,取其外实中虚也」。汲古又问:「古之兵用皮为甲,秦汉以来改用铁,岂非后人多好战,故以铁为之乎」?先生曰:「函人为甲,犀甲兕甲合甲。革坚者支久,惟革之足以当矢刃者,以其柔胜刚也。后世易之以铁,岂古圣不如后人之智?尝以问诸军将,曰:『蛮人用皮甲,若大国用之,则不威重尔,实不如革也』」。
众人见天下无非异,圣人见天下无非同。天地之间万物纷扰,万事杂并,实一物也。而人以为天也,地也,万物也,不可得而一也。不可得而一者,睽也。睽,异也。故不可得而一者,众人之常情;而未始不一者,圣人之独见。非圣人独立此见也,天地万物之体自未始不一也。天下同归而殊涂,一致而百虑。惟人执其途而不知其归,溺其虑而不知其致,夫是以见其末而不见其本,转移于事物而不得其会通。圣人惧天下遂梏于此而不得返,故发其义于《睽》之《彖》。夫天穹然而上,地隤然而下,可谓甚相绝,圣人则曰其事同也。今考天地之事,阴阳施生,同于变化,同于造物,谓之同,犹无足甚疑;至于男女,断然不可以为一人。圣人将以明未始不一之理,则亦有可指之机,曰,其志未始不通也。夫以男女之不可以为一人,而今也其志则通,通则一,然则谓之一可也。又岂特男女之若可以说合者为然,举天下万物,如鸢之飞至于戾天,鱼之跃乃不离于渊,孰知鸢之所以飞者即鱼之所以跃者也?林木之乔耸,砌草之纤短,判然,则性之不同,而体质之殊绝也。孰知夫木之所以为乔而耸者,即草之所以为纤而短者也?苟于此而犹有疑,则试原其始。木之未芽,草之未甲,木果有异于草,草果有异于木乎?天者吾心之高明,地者吾心之博厚。男者吾心之乾,女者吾心之坤。万物者,吾心之散殊,一物也。一物而数名,谓之心,亦谓之道,亦谓之易。圣人谆谆言之者,欲使纷纷者约而归乎此也。
汲古问:「《益卦》《象》曰:『风雷益,君子以见善则迁,有过则改』。或以为雷行风从,相资而相益,此说是否」?先生曰:「见善则迁,有过即改,当如风雷之疾,如此则获益也。人谁无好善改过之心?或有以为难而不能迁改者,患在于动意。惟能不动意,则虚中无物,如镜如空,何善之难迁?何过之难改?舜闻一善言,见一善行,若决江河,沛然莫之能禦者,以舜之道心精一,故无有阻滞也」。先生曰:「圣人不贵无过,贵改过」。汲古对云:「故夫子曰『已矣乎,吾未见能见其过而内自讼』」。先生曰:「世之学者多溺于空寂,以自讼为非道,岂圣人以非道教人」?汲古遂蒙先生书七言以示诲云:「能见其过内自讼,谁知此是天然勇。多少禅流妄诋诃,不知此勇不曾动」。又书六言云:「竞业初无蹊径,缉熙本有光明。自觉自知自信,何思何虑何营?镜里人情喜怒,空中云气纡萦。孔训于仁用力,箕畴王道平平」。
《鼎·彖》曰:「鼎,象也,以木巽火,亨饪也。圣人亨以享上帝,而大亨以养圣贤」。诸儒多求象外之义,必求以木巽火之义,又求圣人亨以享上帝之义,又求大亨以养圣贤之义。不得其义,遂穿凿其说。不知《彖辞》所言甚明甚正,不必他求。「鼎,象也」,言《鼎》卦俨然有鼎之象,有腹,有足,有耳,有铉。「以木巽火」,言其亨饪也。即以木巽火,即大《易》之道;即亨饪,即大《易》之道。圣人亨于鼎以享上帝,此外亦无说,此即大《易》之道;使有说,则不足以享上帝矣。胡不闻「文王不识不知顺帝之则」乎?养圣贤则不一而足,所亨多矣,故曰「大亨」。自大亨之外,亦无说,此即大《易》之道也。学者于《易》之书每求其说,每求其义。至于「巽而耳目聪明」以下则有义矣,自「鼎象也」以下无义之可言也,呜呼!天地间何物非《易》?何事非《易》?何义非《易》?诸儒惟知有说有义之为《易》,不知无说无义之为《易》。说犹无可言,义犹无可说,而况于无说而彊凿其说,无义而彊起其义乎?深悟无说无义之为《易》,则庶几乎入何思何虑之妙,明大《易》一贯之旨矣。
《易》曰「艮其背,不获其身。行其庭,不见其人」云云。善止者行,善行者止。知止而不知行,实不知止;知行而不知止,实不知行。知行止之非二,而未能一一皆当其时,犹未为光明。人之精神尽在乎面,不在乎背;尽向乎前,不向乎后。凡此皆动乎意,逐乎物,失吾本有寂然不动之性。故圣人教之曰「艮其背」,使其面之所向,耳目口鼻手足之所为一如其背,则得其道矣;虽有应用交错,扰扰万绪,未始不寂然矣;视听言动,心思曲折,如天地之变化矣。惟此为艮,惟此为「止其所」。茍艮其面,虽止犹动;知其动而刚止之,终不止也。惟艮其背,则面如背,前如后,动如静,寂然无我,不获其身,虽行其庭,与人交际,实不见其人。盖吾本有寂然不动之性,自是无思无为,如水鉴,如日月,光明四达,靡所不照。目虽视而不流于色,耳虽听而不留于声。照用如此,虽谓之「不获其身,不见其人」可也。水鉴之中,万象毕见,而实无也;万变毕见,而实虚也。止得其所者,言不失其本止也,非果有其所也,非本不止而强止之也。孔子曰「言不尽意」,谓此类也。使有我,则有所矣。夫天下何一物之不妙也,岂独无形者为妙,而有形者不妙耶?岂独无形者为道,而有形者不道耶?未始不一,人自不一。庭者,堂之前,两阶之间。正人物交际之地,而曰「行其庭,不见其人」,非果无人也,不动乎意,虽见而非见也。见立则意动而迁矣,非止也。天地之变化,岂有所动哉?日月之靡所不照,岂有所见哉?孔子曰「哀乐相生」,正明目而视之不可得而见也,倾耳而听之不可得而闻也,洞觉者当无疑乎此也。曰「上下敌应,不相与」者,以是卦上下皆敌,初与四皆阳,二与六皆阴,三与上亦皆阴,无相与之象也。既曰敌矣,何以言应?非谓截然不与物应也,虽应而不动也,犹未尝相与也。茍惟不然,则意起而私立,物我裂而怨咎交作矣,非艮止之道也。《易》曰:「风雷益,君子以见善则迁,有过则改」。见善即迁,当如风雷之疾;有过即改,当如风雷之疾。如此则获益。人谁无好善之心?往往多自谓己不能为而止。人谁无改过之心?往往多自以难改而止。凡此二患,皆始于意,意本于我。道心无体,何者为我?清明在躬,中虚无物,何者为我?虽有神用,变化云为,其实无体。知我之本无体,则声色甘芳之美,毁誉荣辱之变,死生之大变,如太虚中之云气,水鉴中之万象,如四时之变化,其无体、无所加损,何善之难迁?何过之难改?舜闻一善言,见一善行,若决江河,沛然莫之能禦者,以舜之胸中洞然一无所有,故无所阻滞也。
《易》上下《系》虽非孔子所作,而其间得之于孔子者多矣。其言道曰「百姓日用而不知」,虽不系之「子曰」,而吾信其为孔子之言也。其曰「何以聚人曰财;理财正辞,禁民为非曰义」,此亦信其得之于孔子者也。吾深念尧舜三代所以治天下之本旨不复见于后世,深念自孔子没,似是而非、似正而邪之辞充塞宇宙,斯人相与沈迷于昏昏之中,而正道不明也。舜命龙曰:「朕堲谗说殄行,震惊朕师」。周有训方氏,乃正辞之谓。言之失正失实,则作之于心,发于其事,卒以害道。害道,祸乱之原也,正辞所以教之也。圣人治天下,禁民为非而已,无他事也。礼乐刑政,一本诸此。自子思、孟子之言,其失实者犹多,而况于下焉者乎?
少读《易大传》,深爱「无思也,无为也,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窃自念学道必造此妙。及他日读《论语》,孔子哭颜渊,至于恸,从者曰:「子恸矣」。曰:「有恸乎」?则孔子自不知其为恸,殆非所谓无思无为、寂然不动者;至于不自知,则又几于不清明。怀疑于中,往往一二十年。及承教于象山陆先生,闻举扇讼之是非,忽觉简心乃如此清明虚灵,妙用泛应,无不可者。及后居妣氏丧,哀恸切痛,不可云喻。既久,略省察曩正哀恸时,乃亦寂然不动,自然不自知,方悟孔子哭颜渊至于恸矣而不自知,正合无思无为之妙,益信吾心有如此妙用。哀苦至于如此其极,乃其变化,故《易大传》又曰「变化云为」。不独简有此心,举天下万古之人皆有此心。益信人皆与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同此心,顾人不自知,不自信尔。
子曰:「书不尽言,言不尽意」。然则圣人之意,其不可见乎?子曰:「圣人立象以尽意,设卦以尽情伪,系辞焉以尽其言,变而通之以尽利,鼓之舞之以尽神」。至哉圣言,岂训诂之所能解!既曰「书不尽言」矣,又曰「系辞以尽其言」,既曰「言不尽意」矣,又曰「立象以尽意」,于乎,至哉!似矛盾而非矛盾也,似异而实同也。圣人之言,意岂尽不尽之所可言?言尽亦可,言不尽亦可。云不尽者圣人之实言,云尽者亦圣人之实言。此唯智者足以知其解。知其解者始信天下何思何虑,始信孔子果无隐于二三子,始信六十四卦、卦卦齐一,始信三百八十四爻,爻爻不殊。
汲古问:「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道随寓而有,如何分上下」?先生曰:「此非孔子之言。盖道即器。若器非道,则道有不通处」。
《易》曰:「憧憧往来,明从尔思」。子曰:「天下何思何虑?天下同归而殊涂,一致而百虑,天下何思何虑」?至哉圣言,实语也。而自孔子以来至于今,知之者寡。同归殊涂,取喻尔,非实有归有涂也。极上下四方之间,古往今来,万物变化,有无彼此,皆一体也。如人有耳目口鼻手足之不同,而皆一人也。自清浊分,人指轻清而高者曰天,于是靡然随之曰天;指重浊而下者曰地,于是又靡然从之曰地。到于今莫之改,而实一物也。清阳浊阴,二气感化,而为日、为月、为风雨,人物于是生,皆一也。曰彼,曰此,曰动,曰静,曰有,曰无,皆是物也。何以思为?何以虑为?一致尔,人自百虑。故又申言曰「天下何思何虑」。圣人多循诱,罕言及此,今欲破憧憧往来之惑,不得已申言之,以明圣心之实。自圣人观之,一犹赘言,何俟乎思虑?子曰「学而不思则罔」,为未觉者设也。又曰「君子有九思」,为未觉及觉而未全者设也。尧之文思,如昼夜寒暑之变化也。皋陶曰:「慎厥身,脩思永」。以舜、禹虽圣,犹未至于尧之大圣也。孔子赞尧曰「大哉」,赞舜曰「君哉」,不无小间也。然孔子垂教,奚可不循循善诱也?言「日月相推而明生,寒暑相推而岁成」者,将以形容「屈信相感而利生」,使人知往屈非不利,通其屈信之异见也。又言:「尺蠖之屈以求信,龙蛇之蛰以存身」。屡屡言屈非不利,圣人知人好恶偏陷深固,故谆谆然渐启之。又进之曰:「精义入神」,乃所以致用也;「利用安身」,即所以崇德也。明道非无用于世,即利用安身,无非大道,而人自不觉也。大道坦夷,如此而已。过此以往,无可言者,故曰「未之或知也」。惟觉虽通达,而未精未一,故孔子为之不厌者,穷尽其神用也。前言利用安身,谓大略尔,变化则不可胜穷,无一云一为之非变化。又言「知化」,则圣道于是乎尽。
初疑《序卦》之为义似迂,《杂卦》之为文似乱,后乃悟《序卦》之义殊不迂,「杂卦」之文殊不乱。六合之间,何物非《易》?何事非《易》?何义非《易》?何言非《易》?纵言之亦可,横言之亦可。以《坤》为首,为《归藏》亦可;以《艮》为首,为《连山》亦可。故五声六律十二管旋相为宫,则皆宫也;五色六章十二衣旋相为质,则皆质也;五行四时十二月旋相为本,则皆本也。曰本,曰质,曰宫,皆《易》之异名,然则错综而言之,何所不可?《序卦》、《杂卦》虽无「子曰」,无害于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