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讲义 南宋 · 袁说友
出处:全宋文卷六二○九、《东塘集》卷一一
子曰:「居上不宽,为礼不敬,临丧不哀,吾何以观之哉」!
臣闻无本不立,无文不行,天下之事,未有无本而能行者。譬之水焉,或盈科后进,或放乎四海,而其源深流长者,皆本也。本之不立,末亦不举,本末舛丧,而何事之可行哉?夫居上何以服人也?而其本则在于宽,惟宽厚长者,则使人爱之如父母矣。为礼何以示人也?而其本则在乎敬,惟庄敬严恭,则使人望之如神明矣。临丧何以感人也?而其本则在于哀,惟悲哀伤戚,则使人依之如子孙矣。居上也,为礼也,临丧也,皆事也;宽也,敬也,哀也,皆本也。本立于此而事自修,本失于此而事皆废矣。使居上而不宽,则无以容其众;为礼而不敬,则无以肃其下;临丧而不哀,则无以尽其情。本既失矣,其如事何,故曰「吾何以观之哉」。古之圣人所以上而临人,内以修己,外以应物,以理为本,以本为用,不敢轻用以悖理,不敢忘理以废本。故能上而服人,足以保其位;内而正己,足以安其躬;外而尽物,足以接乎下。夫以一人之身,而上下内外无一而不顺乎理焉,是不深可观哉?虽然,抑又有说也。传曰:「宽而有制」。盖宽而无制,则优柔纵弛,其弊至于弱而不振矣。又曰:「恭敬而无实」。盖敬而无实,则令色足恭,其弊至于诈而弗诚矣。又曰:「丧至乎哀而止」。盖哀而不止,则伤生灭性,其弊至于礼有所不行矣。此又用宽、施敬、致哀三者之要道,圣贤所当深致意焉者也。
季康子问:「仲由可使从政也与」?子曰:「由也果于从政乎何有」?曰:「赐也可使从政也与」?曰:「赐也达于从政乎何有」?曰:「求也可使从政也与」?曰:「求也艺,于从政乎何有」?
臣闻夫子之取人,不束于一律,不限于一门,故天下之才或小或大,而皆适于用。用之各得其地,则小用而小,大用而大,随其分量以成就其功用,抑皆有可观者矣。岂特夫子以是而取人,古之君天下者,用天下之才,亦不越此也。季康子见孔门之士皆一时翘楚,而未知其所可用之地,乃以三子发问焉,而不知圣人固不以一律一门而取诸人也。子路之果足以断大事,子贡之达足以通世务,冉求之艺足以权物情,三子之才,其于从政何所不可?使圣人束以一律,限以一门,则必欲果,必欲达,必欲艺,三者兼得而后用之,则天下之才将无可为者矣。此道也,非康子所能知之。唯二帝三王固常以此权天下之才,以收一世之用。姑以尧舜观之,九德咸事,俊乂在官,而至于庶绩其凝。夫三德六德固不同也,而皆各有所长。尧舜悉因其才而官使之,用能收「庶绩其凝」之效,此人主用人之要道也。
季氏使闵子骞为费宰,闵子骞曰:「善为我辞焉,如有复我者,则吾必在汶上矣」。
臣闻所贵乎为圣贤者,以其知命义之大戒而已。能知命则安时处顺而不苟求,能知义则砥节厉行而有所立,知斯二者,则无适而弗安矣。孔门之贤固多矣,而知命知义惟颜、闵二子焉。夫季氏之于鲁,上则不能辅国君以尽尊王之义,下则不能安其分以正陪臣之名,其为不臣,盖圣人之所必诛也。方且以不义之富贵,欲奔走国中之贤士,夫岂知闵子者盖乐道而忘人之势之贤也。其视季氏,不啻犬彘然,顾肯为斯人屈哉?费宰固不足以浼子骞也,藉使循而上之,加于费宰数等,子骞亦不为季氏一出也,而又可以使之哉?此而可使,孰不可使也。夫子之言曰:「邦有道,危言危行;邦无道,危行言逊」。此孔门命义之戒,子骞守而不失者也。季氏之僭、费邑之畔,其无道甚矣。使之为宰而不肯就,危行孰加焉,然且曰:「善为我辞,如有复我者,则吾必在汶上矣」。其言之逊又如此,则圣贤之处乱世,固自有道哉。如季氏之不臣,其心必谓人莫吾知也。而闵子方不就其所使,不屈其所守,所谓忧则违之,确乎其不可拔者,彼然后心知鲁国之有人也。以是知命义守节之士,诚有益于人之国欤。
伯牛有疾,子问之,自牖执其手曰:「亡之,命矣夫!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斯人也而有斯疾也」!
臣闻天之生贤,固有定分。圣人之爱贤,有不能自已者。颜子之亡,夫子恸焉,而归之于天,故曰「天丧予」。伯牛之疾,夫子叹焉,而归之于命,故曰「命矣夫」。岂非贤之生也,固自有定分哉?今夫子之爱伯牛也,既执其手而形之言,又悲其疾而至于再,复悼其亡而归之命,辞哀意戚,怆然有爱贤无已之意。自后世观之,犹使人悲伤太息而不容已也。
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
臣闻人之所以能休戚其心者,以有欲焉尔。夫欲者,志之所趋于此则乐于此,失所趋则乐者为忧矣,此常人之情也。是故有所欲,不得其所欲,则不乐;无所欲,未尝不安其欲,则无不乐。颜子之乐,乐此而已。何者?箪食瓢饮,其视食前方丈何如哉?居于陋巷,其视榱题数尺何如哉?然天下之至美,生于吾心之至乐,众人以欲,而颜子以道耳。不以贫窭易其念,则视箪食瓢饮如食前方丈矣;不以富贵动其心,则视居于陋巷如榱题数尺矣。人之所忧,颜子之所乐也。此心不变,则此欲不作;此乐不改,则此忧不萌。人见其乐,而颜子亦不自知其为乐也。如是而后,谓之心斋坐忘焉,谓之庶乎屡空焉。求之孔门,固有愠见于绝粮矣,固有陋于九夷矣,而颜子独能以道为乐,可不谓贤乎哉?此圣人所以贤之再三,而叹众人之果不可及也。虽然,忧乐人所未免者,抑又有富贵之忧乐者,姑以尧舜观之。孟子尝曰:「尧以不得舜为己忧,舜以不得禹皋陶为己忧」。而汉董仲舒亦曰:「尧受命,以天下为忧,而未闻以位为乐。故斥逐乱臣,务求圣贤,是以得舜禹稷契皋陶,贤能佐职,教化盛行,天下和洽」。则尧舜所忧所乐者,盖在于诛乱以求贤,得贤以致治,是谓富贵之忧乐者。颜子穷而在下耳,若夫在上之圣人,其忧乐在天下,岂特如颜子而已哉!
冉求曰:「非不说子之道,力不足也」。子曰:「力不足者中道而废,今女画」。
臣闻自古圣贤学聚问辨,进德修业,岂有他道哉?曰志于力而已矣。传曰:「惟学逊志」。又曰:「功崇惟志」。惟有志则事必成矣。传曰:「有能一日用其力于仁矣乎」?又曰:「力行近乎仁」。惟用力则至于道矣。盖志则在我,而力则有限也。夫欲为而不能为,此力也,非志也。事至于不欲为,是谓志弗坚矣。力以有限而止,此固非志之过。志以不欲而辍,是谁之过欤?此夫子所以力戒冉求而溯其心。夫子之道,门人所共说者,钻坚仰高,岂容一蹴而至。自非力有分量,勉强持循而不自已,则未免有中道而废者。若夫有志于夫子之道,朝斯夕斯,不以日月而至。如适越焉,必至于越而后止。此志既坚,此学必固,其肯功亏一篑而遂止哉?今冉求非不悦圣人之道,乃自叹力之不足。然求也退,夫子固每进之,其忍于此而不针其膏肓乎?故曰:「力不足者,中道而废,今女画」。画,止也,谓其非力不足也,特其志弗坚而自止耳。使夫道愈远而志愈竭,道愈难而志愈锐,其肯自画于中道之废乎?故尝因是以观古之圣贤,如尧舜之汲汲,仲尼之皇皇,或孳孳日行其道,或不寝不食而思不如学,此岂以力不足为说哉,此岂以中道而遂止哉?然则为圣为贤,欲学聚问辨,进德修业者,当自悦圣人之道始。欲悦圣人之道者,当自立志始。
子谓子夏曰:「女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
臣闻圣人之教人,必贵于辨名实也。君子小人,其为实也,固如天渊之有间,一以虚名缘饰焉,则其近似者难辨矣。自非圣人,其孰能明之?夫口道先王语,而行如市人,此亦儒也。名实之不辨,则道先王语者,岂不曰君子之儒哉?惟其所见者狭,所志者小,多欲以为奸,操说以谋利,以私灭公,适己自便,此所谓小人者耳。使在上而无圣人,则其毒有不可已者。一有圣人为之别白而是正之,则所以为小人者,毫发不能欺人矣。此圣人之所甚恶,而学者之所深戒也。子夏之在孔门,固非有此。然圣人作炳于眇绵,每不敢忽。子夏方出,见纷华靡丽而悦意,其名实之辨或昧焉。故圣人以此预告之,使其知君子之儒,其道以诚而不以伪,以义而不以利,以本而不以末,以公而不以私,斯可以为君子之儒矣。臣观三代以后,凡为小人儒者,幸而见用小,则如汉张禹、孔光之徒,大则为唐许敬宗、柳璨之辈,其为患何可既也。然则君天下者,其于用人之际,庸可忽诸?
子游为武城宰,子曰:「女得人焉尔乎」?曰:「有澹台灭明者,行不由径,非公事未尝至于偃之室也」。
臣闻《中庸》之言曰:「为政在人」。释者谓在于得贤人也。盖得其人则治,失其人则乱,此不易之理也。求之古昔,上而治天下,下而治一国,又下而治一邑,莫不皆然。子游为武城宰,孔子尝闻其弦歌之声矣。然一邑之中,必有一邑之望,使为政者有所取法焉,则教化易行,习俗易美。圣人喜其为是邑也,而民有向道之意,此其功效必有自来,故问之曰:「女得人焉尔乎」?谓武城之政,其美如此者,必因得人而致也,而子游果以澹台灭明为对。盖行不由径,则是以直道而行矣;非公事未尝至于偃之室,则是正己而不求于人矣。直道而行,必无主痈疽瘠环之事;正己而不求于人,必无阿大夫毁誉之疑。斯人也,其当世之贤人乎。非子游之智,其孰能知之;非子游之政,其孰能用之?宰斯邑,得斯人,致斯治,宜其如牛刀割鸡,而收爱人易使之效也。虽然,治一邑者,犹以得人为治。为天下国家者,苟得贤者而用之,国之不治,臣不信也。孟子曰:「仁者无不爱也,急亲贤之为务。尧舜之仁,不遍爱人,急亲贤也」。斯言也,君天下者所当深致意焉。
子曰:「孟之反不伐。奔而殿,将入门,策其马,曰:『非敢后也,马不进也』」。
臣尝观舜之告禹曰:「汝惟不伐,天下莫与汝争功」。《易》称大人言行曰:「善世而不伐」。不伐云者,不自矜伐之谓也。夫圣贤所以不可及者,其惟此心乎!不骄,则此心必不伐,故能安富贵而不敢侈,处学问而不自足,居功名而持以谦。有若无,则其有益富;实若虚,则其实愈丰。禹之为禹,而《乾》之为《乾》,皆不外此道。今孟之反,鲁国之大夫耳。其德其行不详见于传记,而其不伐之美,若有不可掩者,圣人肯以人而废言哉?凡军前曰启,军后曰殿,战以启为难,而败以殿为难也。鲁哀公十一年,鲁与齐战,鲁师败而奔,孟之反不敢因败而急奔,而后入以为殿焉,是能于败中而以殿为勇。且于斯时也,使孟之反以殿为负,岂特自以其难为功哉,又将暴白一军之不能勇也,其矜伐孰甚焉。今也方欲与众同其罪,不欲异众示其功,既奔而独殿,非因败而求生者也;复不自以为殿,而谓马之不进,非敢自居于勇之名也。是于有功之中,而有谦晦不自伐之美。推是心以往,而禹之不伐其功,《乾》之善世不伐,皆可以驯致矣。故夫子表而出之,以告后世,使如孟之反者,亦能有不自满假之意,其视贾馀勇以誇人者有间矣。古之人,其善行至于日日新又日新,有加而无已者,皆自不伐始。夫惟不自为已足而学无不足,不自为已成而德无不成,此盖圣贤进修之要道也。
子曰:「不有祝鮀之佞,而有宋朝之美,难乎免于今之世矣」。
臣闻尧舜之知人,则以巧言令色为必畏;夫子之论道,则以巧言令色为不仁。巧言令色,小人之事也。持小人之事而居于世,以求悦于人,取容于众,而无患难之迫己者,此非治世之所有,而皆衰世之时之人也。何者?恶直丑正,为衰世之风;去佞嫉邪,为治世之事。善观世之治乱者,盖即于此。夫子当周之衰,慨直道之不复行,思古人之不可见,彼方以辨给相倾,以谄胁相胜,为之咨嗟叹息而有言曰:非有祝鮀之巧言,而徒有宋朝之令色,则难乎免于祸矣。甚言周衰道丧,巧言之佞,令色之美,二者苟阙一焉,则不可以自立也。呜呼!此岂治世之事哉?大抵刚则难售,柔则易入。难售者,其说必以正,易入者,无适而非邪,此巧言令色能免于乱世者也。惟天下之圣贤斯能辨刚柔而识邪正,是以颜渊为邦之问,夫子首告以「远佞人」,又曰「佞人殆」,以言一堕于佞人之计,则其从甚易,浸淫渐渍,如火销膏,而人不知,其殆必矣。此自古圣人之所深戒者也。
子曰:「谁能出不由户,何莫由斯道也」?
臣闻居者未尝无出也,不由乎户,则不可出矣;学者未尝无行也,不由于道,则不可行矣。出必由户,则无穿窬由径之行;行必由道,则无非僻不正之心。何者?道则正理之所自出,而非虚无淡泊之谓,又非矫激高远之谓也。有是事必有是理,循理而行,则无不合。彼不合于道者,是不由于正理也。君子之于天下也,乌有不由正理而能合于道哉?虽然,圣人由之,而众人则昧焉。舍户而出,则所出者非正路;离道而行,则所行者非正理。知出必由户者之为正路,则知行必由道者之为正理矣。后世异端既起,诐说复附,舍正路而弗由,则不知出必由户矣,舍正道而弗行,则不知何莫由斯道矣。于是以虚文眩俗,以污习谋利,声气以相援,比周以相殖,正户之由,正道之行,漫不复问,自非圣人著诚去邪而反之正,其不为天下国家之患者鲜矣。然则行而不由于正道者,皆圣人之所必诛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