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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宅之 南宋 · 陆九渊
 出处:全宋文卷六一二七、《象山集》卷一、《象山先生年谱》卷上
曩蒙访逮,切磋未究,足下以亲庭之命不能留,临别有来岁相过之约,日望书剑至止,竟堕渺茫,何耶?
某自去年春尾在山间,闻犹子槱之之讣以归,内外抚棺视窆之役,相寻以卒岁,近者始得复至山房。
山间泉石颇多,适值瀑流方壮,喷玉涌雪,处处争奇。
经年之别,不容不遍抚劳之。
旁郡朋友,往往辏集应酬,殊不少暇,颇复劳勚。
既而霖霪不解,遂以感疾。
山间不便医药,扶病出山。
半山遇盛价致书,越数日抵家,病又增剧。
比日少苏,始得发视,气力倦惫,又未能作复。
稽留盛价,皇恐!
示谕与章太博问答,其义甚正。
其前述某之说,又自援据反覆,此则是足下病处。
所述某之言亦失其实。
记录人言语极难,非心通意解,往往多不得其实。
前辈多戒门人无妄录其语言,为其不能通解,乃自以己意听之,必失其实也。
相去之远,不得面言,不若将平时书问与所作文字讲习稽考,差有据依。
若据此为辨,则有案底,不至大讹舛也。
且如「存诚」、「持敬」二语自不同,岂可合说?
存诚」字于古有考,「持敬」字乃后来杜撰。
《易》曰:「闲邪存其诚」。
孟子曰:「存其心」。
某旧亦尝以「存」名斋。
孟子曰:「庶民去之,君子存之」。
又曰:「其为人也寡欲,虽有不存焉者寡矣;
其为人也多欲,虽有存焉者寡矣」。
只「存」一字,自可使人明得此理。
此理本天所以与我,非由外铄。
明得此理,即是主宰,真能为主,则外物不能移,邪说不能惑。
所病于吾友者,正谓此理不明,内无所主,一向萦绊于浮论虚说,终日只依藉外说以为主,天之所与我者反为客,主客倒置,迷而不反,惑而不解。
坦然明白之理,可使妇人童子听之而喻,勤学之士反为之迷惑,自为支离之说以自萦缠,穷年卒岁,靡所底丽,岂不重可怜哉?
使生在治古盛时,蒙被先圣王之泽,必无此病。
惟其生于后世,学绝道丧,异端邪说充塞弥满,遂使有志之士罹此患害,乃与世间凡庸恣情纵欲之人均其陷溺,此岂非以学术杀天下哉?
后世言《易》者,以为《易》道至幽至深,学者皆不敢轻言。
然圣人赞《易》则曰:「《乾》以易知,《坤》以简能
易则易知,简则易从。
知则有亲,从则有功。
有亲则可久,有功则可大
可久则贤人之德,可大则贤人之业。
易简而天下之理得矣」。
孟子曰:「夫道若大路然,岂难知哉」?
夫子曰:「仁远乎哉?
我欲仁,斯仁至矣」。
又曰:「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
又曰:「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
孟子曰:「道在迩而求诸远,事在而求诸难」。
又曰:「之道,孝弟而已矣。
徐行后长者谓之弟,疾行先长者谓之不弟。
夫徐行者,岂人所不能哉?
不为耳」。
又曰:「人能充无欲害人之心,而仁不可胜用也;
人能充无穿窬之心,而义不可胜用也」。
又曰:「人之有是四端而自谓不能者,自贼者也;
谓其君不能者,贼其君者也」。
又曰:「吾身不能居仁由义,谓之自弃」。
古圣贤之言,大抵若合符节。
盖心,一心也,理,一理也,至当归一,精义无二,此心此理,实不容有二。
故夫子曰:「吾道一以贯之」。
孟子曰:「夫道一而已矣」。
又曰:「道二,仁与不仁而已矣」。
如是则为仁,反是则为不仁。
仁即此心也,此理也。
求则得之,得此理也;
先知者,知此理也;
先觉者,觉此理也。
爱其亲者,此理也;
敬其兄者,此理也;
孺子将入井而有怵惕恻隐之心者,此理也;
可羞之事则羞之,可恶之事则恶之者,此理也;
是知其为是,非知其为非,此理也;
宜辞而辞,宜逊而逊者,此理也。
敬此理也,义亦此理也,内此理也,外亦此理也。
故曰:「直方大,不习无不利」。
孟子曰:「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
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
此天之所与我者,我固有之,非由外铄我也。
故曰:「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
此吾之本心也,所谓安宅、正路者,此也;
所谓广居、正位、大道者,此也。
古人自得之,故有其实。
言理则是实理,言事则是实事,德则实德,行则实行。
吾与晦翁书,所谓「古人质实,不尚智巧,言论未详,事实先著,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
所谓「先知觉后知,先觉觉后觉」者,以其事实觉其事实,故言即其事,事即其言。
所谓「言顾行,行顾言」。
周道之衰,文貌日胜,事实湮于意见,典训于辨说,揣量模写之工,依仿假借之似,其条画足以自信,其习熟足以自安。
子贡之达,又得夫子而师承之,尚不免此。
「多学而识之」之见,非夫子叩之,彼固晏然而无疑。
「先行」之训,「予欲无言」之训,所以觉之者屡矣,而终不悟。
夫子既殁,其传固在曾子,盖可观矣。
况其不工不似,不足以自信,不足以自安者乎?
虽然,彼其工且似,足以自信,足以自安,则有终身不反之患,有不可救药之势。
乃若未工未似,未足以自信,未足以自安,则舍其邪而归于正,犹易为力也。
来书「荡而无归」之说大谬。
今足下终日依靠人言语,又未有定论,如在逆旅,乃所谓无所归。
今使足下复其本心,居安宅,由正路,立正位,行大道,乃反为无所归,足下之不智亦甚矣!
今己私未克之人,如在陷阱,如在荆棘,如在泥涂,如在囹圄械系之中,见先知先觉,其言广大高明,与己不类,反疑恐一旦如此,则无所归,不亦鄙哉!
不亦谬哉!
不知此乃是广居、正位、大道,欲得所归,何以易此?
欲有所主,何以易此?
今拘挛旧习,不肯弃舍,乃狃其狭而惧于广,狃其邪而惧于正,狃其小而惧于大,尚得为智乎?
夫子曰:「汝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
古之所谓「小人儒」者,亦不过依据末节细行以自律,未至如今人有如许浮论虚说谬悠无根之甚,夫子犹以为门人之戒,又况如今日谬悠无根而可安乎?
吾友能弃去谬习,复其本心,使此一阳为主于内,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无终食之间而违于是,此乃所谓有事焉,乃所谓勿忘,乃所谓敬。
果能不替不息,乃是积善,乃是积义,乃是善养浩然之气
真能如此,则不愧古人。
其引用经语,乃是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则不为侮圣言矣。
今终日营营,如无根之木,无源之水,有采摘汲引之劳,而盈涸荣枯无常,岂所谓「源泉混混,不舍昼夜,盈科而后进」者哉?
终日簸弄经语以自傅益,真所谓侮圣言者矣。
《书》言「日严祗敬六德」,又言「文王之敬忌」,又曰「罔不克敬典」。
《诗》言「敬天之渝」,又言「敬之敬之」,又言「圣敬日跻」。
《论语》言「敬事而信」,又言「修己以敬」,《孟子》言「敬王」、「敬兄」。
未尝有言「持敬」者。
观此二字,可见其不明道矣。
吾与足下言者,必因足下之及此而后言其旨,只欲足下知古人事实,而不累于无根之说。
足下谓得此说而思之,足下以此为说,其不明吾言甚矣,宜其不能记忆,附以己意而失其本真也。
又如「脱洒」二字亦不正,足下何不言吾之见邪,不如古人之见正;
吾之说虚,不如古人之说实。
如此自讼,则有省发之理。
若只管从「脱洒」等处思之,终不能得其正。
此理甚明,具在人心。
足下不幸,受蔽于谬妄之习,今日乃费人许多气力。
此事若不明白,不应安安而居,迟迟而来。
病倦,不能檃括文辞使之简约,信手直书大概,幸三复而顿弃其旧,则当知圣贤之言真不我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