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筵孟子讲义 南宋 · 陈傅良
出处:全宋文卷六○五三、《止斋先生文集》卷二八 创作地点:浙江省杭州市
圣王不作,诸侯放恣,处士横议,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公明仪曰:「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杨、墨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著。是邪说诬民,充塞仁义也。仁义充塞,则率兽食人,人将相食。吾为此惧,闲先圣之道,距杨、墨,放淫辞,邪说者不得作。作于其心,害于其事;作于其事,害于其政。圣人复起,不易吾言矣。
「圣王不作」者,言周之衰,上无明天子也。「诸侯放恣」者,言上无明天子,则下无贤方伯。凡有国之君,皆得自便,纵欲而专利也。「处士横议」者,言自天子至于诸侯,皆失其道,不复以明教化为务,则天下荡然,学术无统纪,而世之处士各横为议论,人自为一说,家自为一书也。「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者,言处士横议者虽多,于其中独有杨朱、墨翟之教盛行而莫之抗也。「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言从其说者之众也。举天下之能言者,不以杨朱为师,则以墨翟为师,而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之教,□□道也。「杨氏为我,是无君也」者,此孟子之所以辟杨朱也。何也?朱之为说曰:「拔一毛而利天下,弗为也」。且夫惟天生民,有欲无主,乃乱。故人主者,天之所置,非天下徒尊之也。葵藿之于太阳,江汉之于海,鸟兽之于麟凤,皆此物也,而谁敢易之?是故天下之士,忘身以为主,忘家以徇国,非直苟利禄也。假使世之学者皆操杨朱之心,虽损一毛而不以利物,是无与事君者也。故曰:「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者,此孟子所以辟墨翟也。何也?翟之为说曰:「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且天之生物也,使之一本,父母是也。今夫人有父母,有兄弟,有夫妇,均此爱也。而先王立教,每为之差而独隆于父。《记》曰:「为人子者不可不私其父。不私其父,不可以为人子矣。是故有东宫,有西宫,有南宫,有北宫」。此言苟私其父,虽其父之伯仲,不可以不异宫也。又曰:「资于事父以事母,而爱同。天无二日,土无二王,国无二主,家无二尊,以一治之也。故父在为母齐衰期者,无二尊也」。此言苟尊其父,虽父之妃不可以不杀服也,是之谓一本。假使世之学者,皆操墨翟之心,爱无差等,是人人而父也。故曰:「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者,孟子极其弊而言之也。人所以相群而不乱者,以其有君父也。有君在,则上下尊卑贵贱之分定;有父在,则长幼嫡庶亲疏之分定。定则不乱矣。苟无君父,则凡有血气者,皆有争心,苟有争心,不夺不厌,是人心与禽兽无择也。「公明仪曰:『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者,此孟子举公明仪之语,推广言之也。公明仪以为:国君之肥马在厩,而民饥莩在野,是为君者率兽而食人也。「杨墨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著,是邪说诬民,充塞仁义。仁义充塞,则率兽而食人,人将相食」者,盖孟子终言杨墨之害与禽兽无异也。且夫孔子之道所以尊信于万世者,非儒者能强之也,诚以三纲五常不可一日殄灭故也。三纲五常不明而殄灭,则天地不位,万物不育矣。自古及今,天地无不位之理,万物无不育之理,则三纲五常无绝灭之理。三纲五常无绝灭之理,则孔子之道无不足尊信之理。今杨墨者,自信其私说而不信孔子,故杨墨之道不息,则孔子之道不著,如此则邪说行而仁义废。今夫人之所以老者相共养,幼者相抚字,敌己者相往来,以其本诸仁义之心也。无君则不义,无父则不仁矣。此心苟亡,则私欲横流,弱者之肉,强者之食尔,故曰「人将相食」。「吾为此惧,闲先圣之道,距杨墨,放淫辞,邪说者不得作」,此孟子以卫道自任之言也。且孟子非好辨也,惧斯道之不明,而人心沦胥,至于□□□□□□□□□□□□□□□□□□谓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虽有粟,吾得而食诸?虽有天下,不能一朝居也。此圣贤之所大惧也。「作于其心,害于其事,作于其事,害于其政」者,言淫辞邪说之初,亦甚微也,不过其门人弟子转相传授,以为可行而深信之焉耳。夫苟有是说也,在于人心则不见之于行事,斯已矣,苟见之行事,则必害及于其事。不施之于有政斯已矣,苟施之于有政,则必害及于其政。孟子逆知二氏之学,一日得志于天下,其害有不可胜言者。「圣人复起,不易吾言矣」者,孟子笃于自信之辞也。臣闻之曰:天下未尝一日无邪说也。圣王在上,教明而禁立,虽有邪说,而不得行耳。反道败德,侮慢自贤,有苗氏之邪说也,而虞舜迁之;威侮五行,怠弃三正,有扈氏之邪说也,而夏启征之。谓祭无益,谓暴无伤,谓己有天命,谓敬不足行,商纣之邪说也,而周武灭之。然则道术分裂,间为异端,自唐、虞、三代有焉,而卒不足以干大中至正之统者,圣王在上故也。今夫杨、墨非有王公贵人之势也,非有醲赏以诱率人,严刑以驱迫人也,又未得尝试其术于战国之际也。而天下翕然从之,不归杨,则归墨,是岂一人之力,一朝一夕之故哉!盖圣王不作,则教不明,禁不立。教不明,则曲学之论兴;禁不立,则朋邪之类胜。及其末流,而莫之救也。由此观之,凡不本于孔子,而敢为异说者,岂不甚可畏哉!有圣王者作,岂可不深察哉!
昔者禹抑洪水而天下平,周公兼夷狄、驱猛兽而百姓宁,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诗》云:「戎狄是膺,荆舒是惩。则莫我敢承」。无父无君,是周公所膺也。我亦欲正人心,息邪说,距诐行,放淫辞,以承三圣者,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能言距杨、墨者,圣人之徒也。
抑,遏也;兼,并也。言并治之也。膺,当也。言北当戎与狄也。惩,艾也。言南艾荆楚及群舒也。承,止也。言天下莫敢禦之也。闻之曰圣贤之生斯世,必以天下为己任。当尧之时,洪水为天下害;商之末,夷狄禽兽为天下害;周之衰,乱臣贼子为天下害;战国之际,邪说诐行为天下害。洪水夷狄之害,则生人不得安其居;不得安其居,则不得适其性矣。乱臣贼子之害,则生人不得定其分;不得定其分,则不得适其性矣。邪说诐行之害,则生人不得修其学;不得修其学,则亦不得适其性矣。是皆人心之所由纷乱而昏蔽也。圣贤者,天民之先觉,将使之启迪人心而归于正者也。则以生人为己任者,圣贤之责。此正人心以承三圣,孟子所以不得辞也。是故禹不抑洪水,周公不兼夷狄、驱猛兽,使斯人脱于不安其生之患,而君臣、父子、兄弟、夫妇相保也,则禹、周公之责不塞。孔子不明乱臣贼子之罪,使斯人脱于不定其分之患,而君臣、父子、兄弟、夫妇相保也,则孔子之责不塞。孟子不辩邪说诐行之非,使斯人知所学,而君臣、父子、兄弟、夫妇相保也,则孟子之责不塞。禹、周公得君以行其道,则见之立功;孔、孟不得君以行其道,则见之立言,凡以尽圣贤之责而已。且夫禹、周公,人臣也;孔、孟,布衣也。夫为人臣,为布衣,不敢不以天下为己任,况尊为天子、富有四海之内乎!今敌国之为患大矣。播迁我祖宗,丘墟我陵庙,膻腥我中原,左衽我生灵。自开辟以来,夷狄乱华,未有甚于此者也。高宗崎岖百战,抚定江左,将以讨贼而沮于议和;孝宗忧勤十闰,经营富彊,将以雪耻而屈于孝养。二圣人之责,至今犹未塞也。陛下以仁圣之资,嗣有神器,岂得一日而忘此耶?陛下诚一日不敢忘此,则当以天下为己任,而不敢以位为乐。所谓一日不敢忘此,则不敢以位为乐者,每行一事,每用一人,必自警曰:得无为敌国所侮乎?吾民困穷如此,吾士卒骄惰如此,吾内外之臣背公营私如此,吾父子之间欢意未洽如此,吾将何以待敌国也?常持此心,常定此计,周公岂欺我哉!则大义可明,大功可立矣。虽然,臣特因「兼夷狄」,发明一事尔。若夫人心不正,岂止于此?皆陛下之所当讲也。臣不胜拳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