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
位置
作者
标签
国体论 其三 宋 · 郑湜
 出处:全宋文卷五八四六、《十先生奥论注》续集卷一五、《南宋文范》卷五七
天下之大利,天下大害之所伏也。
享其利也深,则其为害也必毒,何者?
利极而害反也。
圣人处天下之利而不敢贪其美者,惧其反而有甚于此也。
居寒者利燠之适,执热者利清之快,虽甚而不厌也。
然燠甚则寒伏于内,春之日其反也为疫;
清甚则热伏于内,秋之日其反也为疟。
此利极而反之之势也。
和亲之利尚矣,愚谓享和之利者,未有如本朝,蹈和之害者,亦未有如本朝。
匈奴之盛也,汉人折节于和者屡矣,孝文虽遣使谕意,冠盖相望,然乍和乍叛,嫚辱之声常至于中国,竟孝文之世,和凡三议矣,辄不数岁,边鄙复耸。
景德讲解之后,南北之盟百年不寒,中国虽捐金缯岁百万而晏然无北顾之忧,被边之民老死不见兵革,其为利岂不大优于前世乎?
匈奴之败约也,不过凌轹边吏,败一守,杀一郡尉
其甚警也,候骑至雍、甘泉耳,汉遣将军兴数万之众驱之出境,则罢而归矣。
宝元间,元昊伺中国久安而窃发,举天下兵革之西,败北不支。
北方乘之,中国震动,猝无可禦之策,终于屈体增币以纾难,而天下之力顾困矣。
及靖康之变,辚轹关河,绝江薄海,如践无人之境,其为害,盖旷古所未有也。
方其百年缔好之欢,固足为弭兵息民之盛节矣。
然使中国骄懦脆弱,忘战而不知兵,凡累世涵养生息之生齿,一旦令屠于边地,溃烂而莫之救者,亦自百年之好也。
汉人惟未尝久于和也,故不见其利,亦不见其害。
我惟利于久而不察势变之将返也,所以蹈其害而不悟。
然中世以来,贤士大夫谋国,往往多守和议者,利未极而未睹其害也。
近世士大夫犹以和为经远而不惩既往之害者,偷取一时之利以自便耳。
绍兴之和,欲借庆历之遗策也;
向者之和,欲祖绍兴之遗策也。
愚谓和莫失于绍兴,向者之和不足咎也。
譬之失足于险者,肩背半折,当是时,得良医乘其血气未定而亟疗之,扶其髋髀之摇者,续其血脉之绝者,所忍特一时瞑眩之苦耳,遂可复为全人。
有姑息之医曰:「姑存其半体之未废者,而捐其废者以予疾,候血气既平而后为之图」。
不知血气一定不复属,则半废之体顽然为异物矣。
南渡之初,南北相距十馀年,兵势方振,边形渐壮,吾之健将稍出,而收复之机可乘。
卿衔不忍事雠之愤,将士怀因锋北向之志,两河之臣属服降者未坚,南北之势未分,而中原之望未绝,此犹肩背初失,血气犹未定也。
谋者不乘其急而疗之,乃割弃而与之和。
既盟之后,中原衣冠之裔,弭首而为之用耳;
讴吟思归之民,老死而无几矣;
山河形胜之地,据固而势坚矣;
吾士卒皆生长卑薄,无复西北之健矣;
将帅皆后来轻剽,无复百战之馀矣;
公卿皆安于东南,北方之事非所习矣。
南北之形既成,此如半废之体,既顽然为二物后,非有神医挟千金之剂,未易疗也。
故曰和莫失于绍兴,向者之和不足咎也。
今勇者谋,则耻既和之屈,欲轻较苛礼以败和;
怯者之谋,则谓非和无以为安,而忧敌之败和。
二者皆非也。
孙权驾驭一方之豪杰,兵精将勇,而尝屈于魏。
赵咨曰:是其雄略也。
今吾果能隐忍以就大事,则夫区区之苛礼,不足为国轻重者,又何用深校,以警敌而泄吾机乎?
晋自渡江之后,未尝一介使北,石勒求好,焚其币而却之,而晋犹不失为东南自立之势。
今吾为国不谋所以自立,使敌莫吾窥,而长欲恃敌之和以为安,可乎?
向者之和虽不足咎,所可咎者,寻好馀十年矣,谋国者竟未有一定之规模。
向者守议者曰:「吾财未丰也,吾兵未练也,吾将未择也,姑以和为款敌之谋耳。
今财视未和之前,果加丰乎?
兵视未和之前,果加练乎?
将视未和之前,果加择乎?
骤牵于勇者臾纵之说,则决意北向,迁移师屯,增缮营垒,创立敖廥,临遣使介,轻挑边衅,中外骚然,自以为一师出陇蜀,一师出淮甸矣。
及其牵于怯者顾畏之说,则又议论龃龉,规画中弃,师屯还矣,营垒彻矣,敖廥废矣,横使骤至,失色相沮,去则晏然无所复为,若遂以和之利为真足赖矣。
勇怯不伦如此,规模安在哉?
谚曰「射幸数跌,不如审发」,轻举妄动诚不可。
然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此古人之所深忧而不敢宁处也。
或者惩于妄,以为生事侥功,遂一切以养患为安静保国之术,乃所谓偷一时之利以自安者尔。
诸葛亮居汉中一年尔,所纠合四方之精锐,殆减三之一。
兵将二十年,精锐日消,是坐而自破也。
他日新进之将,未试之兵,何以应猝耶?
呜呼!
蹈和之害也,有甚于前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