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
位置
作者
标签
国体论(一) 宋 · 郑湜
 出处:全宋文卷五八四六、《十先生奥论注》续集卷一五、《南宋文范》卷五七
为国者,虽深仁厚泽,足以收天下之心,必有威德权制,然后可以绳肃天下之势。
有以收天下之心,故其民优游而无憾其上;
有以肃天下之势,故国强立而不入于偷。
譬之生物也,濡之以雨露,煖之以日欣,然皆生矣,然必有揫敛坚凝之,然后能成就其质。
苟为不然,则物之脆弱而腐败朽蠹者相属也,将安用乎?
周之衰,先王之泽犹在也,然其势不足以号召役制天下之诸侯,卒废而不振;
秦之亡,其馀威犹足以抗禦四方之群盗,然人心已去,终溃散而不可收。
故五行家曰「周末无寒岁,秦亡无燠年」,周失之缓而秦失之急也。
呜呼!
秦则过矣,周之不振,亦可悼也。
世之君子徒见古人用威之失,惨裂而亟亡,遂一切欲以温涵容贷为政,以为宽厚长者之道当如是。
名非不美也,不知其徒蒙此名,而设之不当,刑赏不明,政令不行,百度垢玩,骎骎乎入于溃堕委靡之域。
如痹痿之人,四支虽存,废不可举,而论说之士方且以是为出于祖宗相授之治体,一定不可易之家法也,是特未深究祖宗之治耳。
太祖受命,不诛一人而天下定,征伐诸国,将帅不敢以一毫妄杀戮,四方降王皆得保其首领,元勋宿将咸以功名终。
藩侯有不奉法苛虐百姓者,曰:「吾断不容之」。
传之子孙,兵不得已而后用,刑有所疑则必谳。
承平百年,未尝杀士,虽州县小吏,亦无前世捶楚之辱,而用法尤宽于齐民。
其所谓深仁厚泽涵濡天下,使万世思唫而不释者,盖在是矣。
若夫官吏之黩货贪冒,用刑过差,概量失平、侵冤细民者,大则弃市,小则除籍;
朝廷近臣养安顾避者,随以贬斥;
将帅虽有大功,小失纪律,则夺其节制,十年不问;
抚养士卒,不吝赏赐,稍有犯法者,斩艾诛戮,或至百数。
当是时也,朝廷尊严,官吏畏惮,将士用命,军律整肃,而至仁之道常行乎其间,所以能削平僭伪,混一区宇,一洗五季积弊之俗而新之者,有此具也。
太宗、真宗虽稍宽贷,而威令间有出于不测者。
边将擅奏事而械之狱,执政迎合而还见其疏,枢臣不习边事而下易其位,监司部内稍不治而夺赐削籍,主粮之吏侵夺漕卒而斩腕以徇,大索诸军之凶猾者而尽钳其颈。
此岂固为是褊急哉,所以时出而耸天下之媮也。
自是之后,势渐舒缓。
循习至于嘉祐,内外苟简,政俗刓敝,而天下之势弛矣。
胥吏欢哗当罪也,而逐;
中书辇官悖缓当诛也,而废退;
宰相卒伍薄恩赉至慢也,而赏为再行;
卫士踰宫垣大变也,而奸不穷;
礼官责罚礼生振职也,而坐以夺职;
军人詈辱三司,轻朝廷也,而法官以为非犯阶级。
若是数者,岂不近姑息之政乎?
仁宗之盛德,所以超绝汉唐之君者,以其慈俭好生,乐受忠言,恶闻人过,进退公卿大臣一出于至公,涵养天下人才为数世用。
万世子孙所当师法也。
然当全盛之时,民穷国蹙,官吏旷惰,将士骄脆而不可用,夷狄侵侮而莫之禦者,以其偏而不举之处在此故尔。
庆历初仁祖亦深厌当世之敝,欲振起之,而用杜、范、韩、富。
此四公所以革敝之术,不过以立法制、严按察、抑侥倖、振纪纲为先者。
诚以欲起偏举废,以扶天下之势,当如是耳。
论者不察祖宗仁德之所在,乃以其一时偏而患之处,以为后世长治之规摹,不亦惑乎?
曰:熙、丰之间,尝变前世之政而趍于严矣,然宿弊未去,而其患立至,何也?
曰:其所以制变者非也。
嘉祐之敝,非法敝也,祖宗之法具在而不举也。
茍因祖宗之法而行之以强毅,吏可肃也,兵可制也,财可富也,法令可信也。
熙、丰大臣欲变嘉祐之敝,乃并与祖宗之法而变之,一时聚敛锻鍊之吏,攘臂纷更,以苛刻为精明,以生事为风采,大兵大狱数起,宇内骚然,此后世所以尤熙宁之苛急,而欲袭嘉祐之宽纵,而不深察其原也。
大抵厉威严于习宽之末,奋刚强于积弱之馀,固俗之所骇而术之所难也。
哀帝诛斥权戚于元、成之后,欲则武、宣以强主威,朝廷翕然以望至治,然王嘉、郑崇之死不厌人心,而谗邪愈肆。
德宗初,欲以法制起肃、代之敝,诛黎干、刘忠翼,校中使,按赃吏,天下莫不震悚。
其后刘晏、崔宁之事过于猜刻,而藩镇遂以欢哗。
然则二君之严,初未必非也,其所以用严者非也。
今天下之势,严固未可废也,毋徒若熙宁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