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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江彭蠡1196年 南宋 · 朱熹
 出处:全宋文卷五六四五、《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七二、康熙《西江志》卷一九九、雍正《江西通志》卷一四一、嘉庆《湖口县志》卷一一、同治《九江府志》卷四九、民国《庐山志》卷一○ 创作地点:福建省南平市建阳区
嶓冢导漾,东流为汉,又东为沧浪之水,过三澨,至于大别,南入于江,东汇泽为彭蠡
东为北江,入于海」。
又曰:「岷山导江,东别为沱,又东至于澧,过九江,至于东陵,东迤,北会于汇。
东为中江,入于海」。
又曰:「岷山之阳至于衡山,过九江,至于敷浅原」。
此皆《禹贡》之文也。
古今读者皆以为是既出于圣人之手,则固不容复有讹谬,万世之下,但当尊信诵习,传之无穷,亦无以覈其事实是否为也。
是以为之说者不过随文解义,以就章句。
如说九江则曰,江过寻阳,派别为九。
或曰有小江九,北来注之。
彭蠡则曰,汉水所汇,而江水亦往会焉。
北江中江则曰,汉既汇而出为北江,江既会而出为中江也。
九江则但指今日江州治所以当之,说敷浅原则但以为历陵县之传易山,在今日为江州德安县而已。
如是而言,姑为诵说则可矣,若以山川形势之实考之,吾恐其说有所不通而不能使人无所疑也。
若曰派别为九,则江流上下,洲渚不一。
今所计以为九者,若必首尾短长均布若一,则横断一节,纵别为九,一水之间当有一洲,九江之间,沙水相间,乃为十有七道,于地将无所容。
若曰参差取之,不必齐一,则又不知断自何许而数其九也。
况洲渚出没,其势不常。
江陵先有九十九洲,后乃复生一洲,是岂可以为地理之定名乎?
此不可通之妄说也。
若曰旁计横入小江之数,则自岷山以东至入海处,不知其当为几十百江矣,此又不可通之妄说也。
且经又言「九江孔殷」,正以见其吐吞壮盛、浩无津涯之势,决非寻常分派小江之可当。
又继此而后,及夫沱潜云梦,则又见其决非今日江州甚远之下流。
此又可以證前二说者为不可通之妄说也。
若曰汉水汇为彭蠡而江水亦往会焉,则彭蠡之为泽也,实在大江之南,自今江州湖口县南跨南康军饶州之境以接于隆兴府之北,㳽漫数十百里。
其源则东自饶、徽、信州建昌军,南自赣州、南安军,西自袁、筠以至隆兴分宁诸邑,方数千里之水,皆会而归焉。
北过南康,扬澜左里,则两岸渐迫山麓而湖面稍狭,遂东北流以趋湖口而入于江矣。
然以地势北高而南下,故其入于江也,反为江水所遏而不得遂,因郤而自猪,以为是㳽漫数十百里之大泽。
是则彭蠡之所以为彭蠡者,初非有所仰于江汉之汇而后成也。
不唯无所仰于江汉,而众流之积日遏日高,势亦不复容江汉之来入矣。
又况汉水汉阳军大别山南流入江,则其水与江混而为一,至此已七百馀里矣。
今谓其至此而后,一先一后以入于彭蠡,既汇之后,又复循次而出,以为二江,则其入也,何以识其为昔日之汉水而先行,何以识其为昔日之江水而后会?
其出也,何以识其为昔日之汉水而今分以之北,何以识其为昔日之江水而今分以居中耶?
且以方言之,则宜曰南会而不应曰北会。
以实计之,则湖口之东,今但见其为一江,而不见其分流。
然则所谓汉水汇为彭泽而江水亦往会焉者,亦不可通之妄说也。
此数说者,既无一之不穷,于是味别、洲别之论出焉,而终亦不免于穷也。
盖曰味别,则不知凡禹之所为过门不入、胼手胝足而不以为病者,为欲大济天下昏垫之民,使得平土而居,以衣且食而遂其生耶?
抑如陆羽张又新辈,但欲较计毫分于齿颊间,以为茗饮一时之快也?
呜呼!
彼以是而为说者,亦可谓童騃不思之甚矣。
且河之所会,漆、沮、泾、渭、伊、洛、瀍、涧,支川尤多,而初无味别之说。
济之所经,或潜或见,或止或流,其变不一而初无味别之说。
何独至此而辨之若是悉耶?
此又可见其为不通之妄说也。
若曰洲别,则又九江之凿,吾既辨于前矣。
若果如此,则汉水入江之后,便须常有一洲介于其间,以为江汉之别;
湖口入汇之处,又当各分为二,以为出入之辨而后可也。
今皆无之,而湖口横度之处予常过之,但见舟北为大江之浊流,舟南为彭蠡之清涨而已。
彭蠡之水虽限于江而不得泄,然及其既平,则亦因其可行之隙而又未尝不相持以东也。
恶睹所谓中江北江之别乎?
此又可见其为不通之妄说也。
若曰古之九江即今之江州,古之敷浅原即今之德安县,则九江郡本在江北,而今所谓江州者寔武昌郡柴桑县,后以江北之寻阳并柴桑而立郡,又自江北徙治江南,故江南得有寻阳之名。
后又因寻阳而改为江州,实非古九江地也。
又况经言过九江,至于东陵,而后会于彭蠡,则自今江州城下至湖口县才四十里,不知东陵的在何处?
何所表异,而其志之繁密促数乃如此?
又曰过九江,至于敷浅原,则已自江州顺流东下湖口,又复溯流南上彭蠡,百有馀里而后至焉,亦何说哉?
此又不可通之妄说也。
至于今之所谓敷浅原者,为山甚小而庳,不足以有所表见。
而其全体正脉遂起而为庐阜,则甚高且大,以尽乎大江彭蠡之交,而所以识夫衡山东过一支之所极者,唯是乃为宜耳。
今皆反之,则吾恐其山川之名古今或异,而传者未必得其真也。
凡此差舛,其类不一。
读而不思,思而不考者既昏愦卤莽而无足言矣,其间亦有心知其误而口不敢言,乃反为之迁就穿凿以盖其失者,则其巧愈甚而其谬愈彰,使有识之士读之愈疑而愈不敢信。
唯国初胡秘监旦、近世晁詹事说之皆以九江洞庭,则其援證皆极精博。
莆田郑樵渔仲独谓「东汇泽为彭蠡,东为北江,入于海」十三字为衍文,亦为得之。
予既目睹彭蠡有原两江不分之实,又参之以此三说者,而深以事理情势求之,然后果得其所以误也。
盖洪水之患,唯河为甚,而兖州乃其中流,水曲而流缓,地平而土疏,故河之患于此为尤甚。
是以作治之功十有三载,然后同于诸州。
窃计当时唯此等处事急民困,势重役烦,禹乃亲涖而身督之,不可一日而舍去。
若梁、雍、荆、扬,地偏水急,不待疏凿固已通行,则分遣官属往而视之,其亦可也。
洞庭彭蠡之间,乃三苗氏之所居。
当是之时,水泽山林深昧不测,彼方负其险阻,顽不即工,则官属之往者,固未必遽敢深入其境。
是以但见彭蠡之为泽,而不知其源之甚远而且多;
但见洞庭下流之已为江,而不知其中流之常为泽而甚广也。
以此致误,宜无足怪。
若其用字之同异,则经之凡例,亦自可考,顾读者未深思耳。
今但删去东汇北江之衍字,而正以洞庭九江,更以经之凡例通之,则过九江至于东陵者,言导岷山之水,而是水之流横截乎洞庭之口,以至东陵也。
汉水过三澨之例也。
九江至于敷浅原者,言导岷阳之山,而导山之人至于衡山之麓,遂越洞庭之尾,东取山路以至乎敷浅原也。
是导岍、岐、荆山而逾于河,以尽常碣之例也。
以是观之,则经之文意不亦既明矣乎?
若更以它书考之,则《山海经》云:「庐江出三天子都(本注云:「一作鄣。」今按丹阳故为鄣郡,其得名盖以此,则作「鄣」为是。),入江,彭泽西(本注云:「彭泽,今彭蠡也,在鄱阳彭泽县。」)」。
《汉志》亦云:「庐江陵阳东南,北入江」。
陵阳者,丹阳之属县。
宁国府旌德县陵阳山,而三天子都乃在徽、饶之境,疑与陵阳腹背相直,故庐江者得出其东南,而西流北折以为鄱、馀二水,遂以会于彭蠡而入于江也。
及其入江,则庐山屹立乎其西南,而江之北岸即为郡之南境,疑江与山盖相因以得名,而郡境虽在江北,亦以其南直此江此山而名之也。
然则彭蠡安得为无原,而必待汉汇江会而成哉?
《汉志》豫章为郡,领县十八,其彭泽县下注云:「《禹贡》彭蠡泽在西」,其馀则言水入湖汉者八鄱阳鄱水馀汗馀水、艾脩水、淦淦水南城旴水、建成蜀水宜春南水、南壄彭水。),入大江者一赣豫章水。)
而湖汉一水,则又自雩都东至彭泽入江,行千九百八十里也。
按今地势,彭蠡既与江通,而豫章诸水不由彭蠡别无入江之路,则湖汉者即是彭蠡,而其所受众水之原又不止于庐江而已也。
以此而观,则《山海经》之言犹有未尽。
且其曰「入江,彭泽西」者,本谓径彭蠡县之西而入江耳,而语意不明,遂若析江与泽各为一水而一东一西以入江者,此亦其立言之疵也。
《汉志》又自不知湖汉之即为彭蠡而两言之,又不知入大江者亦必猪于彭蠡而别为一例,又不知湖汉之为湖,正以其泽名之,而复兼以汉称,则又承《禹贡》之误而弗深考也。
至于雩都之水,则但见其为一郡众流之最远者,而遂推为湖汉之源,以主其名,则又不知湖汉之名初非一水,必自隆兴以北,众水皆会,猪为大泽,然后可以名之,非雩都一水所可得而专也。
至如郑渔仲汉水衍文之说,固善矣。
而其下文「江水东迤,北会于汇,东为中江,入于海」之数言,似亦可疑,而彼犹未能尽正也。
呜呼!
《禹贡》所载者九州之山川,吾之足迹未能遍乎荆扬,而见其所可疑者已如此,不知耳目见闻之所不及,所可疑者又当几何?
是固不可得而知矣。
至于经之凡例,本自明白,而诸儒乃有过为新奇之说以乱之者。
若论导山而逾于河,而以为导岍、岐、荆山之脉,使之度河,以为壶口诸山之类,则亦不待闻见之及而知其谬矣。
夫禹之治水,随山刊木,其所表识诸山之名,必其高大可以辨疆域,广博可以奠民居,故谨而书之,以见其施功之次第,初非有意推其脉络之所自来,若今论葬法者之所言也。
若必寔以山脉言之,则亦自有可言,而尤足以见其说之谬者。
河北诸山,本根脊脉皆自代北寰、武、岚、宪诸州乘高而来,其脊以西之水,则西流以入龙门西河之上流;
其脊以东之水,则东流而为桑乾,道幽、冀以入于海。
其西一支为壶口、太岳
次一支包汾、晋之源而南出,以为析城、王屋,而又西折,以为雷首;
又次一支乃为太行
又次一支乃为常山
其间各隔沁、潞诸川,不相连属,岂自岍、岐跨河东度而反为是诸山哉?
若过九江至于敷浅原,亦有袭其谬者,以为衡山之脉东度而来,则以见闻所及而知其必不然也。
岷山之脉,其一支为衡山者,已尽于九江之西;
其一支又南而东度桂岭者,则包湘原而北,径潭、袁之境以尽于庐阜
其一支又南而东度大庾者,则包彭蠡之原以北至建康
其一支则又东包浙江之原而北其首以尽于会稽,南其尾以尽乎闽、越也。
衡山之脉能度九江,而其度也又直为敷浅原而已哉?
又有欲以扬州三江即为荆州中江北江,而犹病其阙一,乃顾彭蠡之馀波适未有号,则姑使之潜冒南江之名以足之。
且又自谓圣经书法之妙,非它人之所及,是亦极巧而且新矣。
然自湖口而下,江本无二,安得有三?
且于下文之震泽,又悬隔辽夐而不相属也,则又安能曲说而彊附之哉?
问诸吴人,震泽下流实有三江以入于海,彼既以目验之,恐其说之必可信而于今尚可考也。
因并论之,以俟来者有以质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