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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势(中) 南宋 · 杨万里
 出处:全宋文卷五三二九、《诚斋集》卷八七
臣闻圣人不幸而当天下分裂之际者,有所谓万世之业,有所谓数百年之业,国无两存无两亡,非有北无南,则有南无北尔。
有能举天下之二而一之,此万世之业也。
画地以相伺,据险以相拒,攻则不足,守则有馀,此数百年之业也。
今圣天子既惩于一举而折,则万世之业其成未有形而其发未有候也。
而数百年之业亦独扰扰而未求所定,岌岌而未见所立,则亦可谓不能也。
己非不能也,能而不为也。
非不为也,为而不果也。
果则为,为则能矣。
昔司马晋内有王敦苏峻之乱,外有刘、石之敌,晋宜不能乎晋也,而无病乎江左十叶之基。
刘宋之初,谯纵梗蜀,庐循逼都下,而姚氏、慕容氏、拓跋氏沸中原,宋宜不能乎宋也,而无害乎南朝数百年之祚。
晋、宋之君何人哉?
使朝廷当此时,将不为国乎?
虽然,此犹有天下之半也。
至于七十里而兴商,百里而造周,汤、文何人哉!
朝廷当此时,将不为国乎?
虽然,此犹有土也。
至于汉高帝一剑之外无馀物,光武一牛之外无馀资,而以创业以中兴,二君何人哉!
朝廷当此时,又将不为国乎?
嗟乎,以高、光为之,能以无国为有国也;
以汤、文为之,能以一国为天下也;
以晋、宋为之,能以危国为安国也。
然则天下岂有不可为之国哉,亦存乎其人如何尔。
今也内无、谯、卢之猖獗,外无刘、石之英雄,而独当一未亡之金虏,而又以全楚为家,吴越为宫,以楚庄、吴阖闾子胥之所以强霸用武之国也。
西控全蜀,南拥荆襄,北据长淮,此高帝、先主、孙仲谋杨行密之所以兴起之根本也。
钜海限其东,而三江五湖缭其南北,此古之六朝所恃以为不拔,而不可兼得者也。
引巴蜀之饶,漕江淮,市西戎之马,而号召荆楚奇才剑客之精锐,此汉唐之所仰以为资者也。
奄是数者而有之,而日夕惴焉不能以自存,常若敌人之制其命,是挟千金而忧贫,有孟贲之力而忧弱者也。
故曰非不能也,能而不为也,非不为也,为而不果也。
使天子一日断自一心,不惑群议,卓然挈吾国而大有所建立,则万世之业为之有馀也,而况数百年之业哉!
独患乎因循颓堕,忘其我之所可惜,而彻其敌之所可忌者而已矣。
盖吾之所可惜而吾不惜,则凡所可惜者无所往而惜;
无所往而惜者,亡之所从开也。
彼之有所忌而吾不示之以其所忌,则凡所可忌者无所往而忌;
无所往而忌者,寇之所从召也。
昔者秦之灭六国,非秦能灭六国也,六国实自灭也。
不思久长之计而苟一日之安,争先割地以求和于秦,地朝割而兵夕至。
盖六国之君臣其初以为尺寸之地不足惜也,不知夫国之亡乃自不惜尺寸始。
非尺寸之地能亡国也,尺寸之不惜则不至于亡国则不止。
顷者虏人求唐、邓则与唐、邓,求海、泗则与海、泗,此何为者耶?
人有禦寇而不禦之垣之外,乃毁垣以纳之,曰吾将拒之户,是得为善禦寇者乎?
夫室以户存,户以垣存也。
垣毁是无户也,室其得存乎?
蜀失汉中刘禅降,唐献淮南李景蹙,朝廷独不见之耶?
此臣所谓患乎忘其我之所可惜者也。
汉高帝之西入关也,兵之所至,迎刃而解,如此其锐也。
以仁义之师乘暴秦之亡,如此其易也,以高帝自将子房为之谋,如此其全也,而不敢越宛而击秦。
非宛之能重秦也,能病汉也。
盖宛者,汉之后顾之病也;
宛一下,则汉何病焉?
使秦人先得汉之所忌,遣一将固守而不下,则秦未易以岁月入也。
异时朝廷举长淮数千里而视之如隙地,不葺一垒,不置一卒,使寇之去来如入无人之境,此何为者耶?
议者犹曰是时虏之创痍未尽瘳,而势力未全盛也,而今者狠然有窥吾淮甸、南下牧马之意,朝廷傥复如前日置淮于度外,则天下之大祸至矣。
虎之所以不可捕者,穹崖深林,入者凛然,而又罴游乎其前,豹伏乎其左,此人之所以甚忌也。
使罴与豹皆去而虎立于途,人孰不操戈以制之哉?
臧质盱眙而佛理亟还,刘仁赡坚守寿春而周师未得志,朝廷独不见之耶?
此臣所谓患乎彻其敌之所可忌也。
大抵敌人之求,可以与,可以无与;
天下之地可以无守,可以守。
可以与者,货也;
可以无与者,地也。
可以无守者,已失之地也,可以守者,未失之地也。
可以无与而与焉,可以守而不守焉,今之大患不在此耶?
盖逆亮尝求汉淮之地矣,而光尧不与之地而与之战。
臣愿朝廷以光尧之塞逆亮而塞虏之贪。
如蜀,如荆、襄,如武昌,如沿江,朝廷固尝岩守备矣。
臣愿今日以待沿江之工而待淮,凡淮之要害之地,虏之所必攻者,巨镇如庐、寿、广陵者,则各择一大将,委以一面而付之重兵,至于其它州郡,则多其壁垒而葺其城池。
城池坚则可攻而不可下,壁垒多则寇有牵而不敢越,有大将重兵以居要,则沿淮之州有所恃而无所惧。
兵法所谓常山之蛇者,此也。
盖固国者以江而不以淮,固江者以淮而不以江。
而今之说者或曰淮不可守而江可恃,嗟乎,不恃江者,江可恃也;
恃江,则江不可恃矣。
昔者陈后主尽召江北之诸将以朝正,而韩擒虎贺若弼掩其虚以至江上。
陈之君臣犹曰天堑必无可济之理,且引周齐之兵五来皆败以待隋,言未既,隋师济矣。
甚矣夫,江之误南国也!
非江误人之国也,恃之者误之也。
宫之奇曰:「虢,虞之表也,唇亡齿寒」。
江者,淮之虢也;
淮者,江之虞也。
朝廷其勿恃江而恃淮,勿恃淮而备淮,则数百年之业可得而议矣。
不然,臣恐未可以一朝居也。
或者又曰:守淮善矣,其如淮地之空旷何?
若夫江者,纪涉所谓备之不过数处,直差易尔。
是不然。
有淮而后江者吾之江也,无淮则江者非独吾之江也,亦敌之江也。
全而有之,犹恐失之,而况分之哉!
且吾之有淮以为空旷也,使吾不有而虏有之,彼以为空旷耶?
彼将居而耕,耕而守,守而伺,则吾之一喘而彼闻,一动而彼见。
人惟有所不可测,而后不可图,引寇以自逼,而日夕与之目于一水之间,则国尚何可为,而敌尚何可备哉!
故夫江者误人之国,而纪涉之论又误人之江者也。
且吴人者欲淮而不得也,非得淮而不欲也。
吾则有吴人之所无,而又可弃吾之所有耶?
臣是以流涕而极言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