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廷试策 南宋 · 汪应辰
 出处:全宋文卷四七七九、《文定集》卷七、《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九三、《中兴两朝圣政》卷一八、《宋元学案补遗》卷四六
臣对:臣闻治道不在多言,顾力行何如耳。
行帝道则帝,行王道则王,行霸道则霸,未有力行而不至者也,未有不能力行而能至者也。
今陛下策臣于廷,询之以天下之大计,曰觊闻治道之要。
顾臣浅陋,何足以奉承大问,臣谨以所闻于师者言之。
窃以为为治之要,特在于反求诸己而已。
盖天下之事,未有不本于一人之躬行也。
天下皆不仁,宜不可为也,然人君一为仁,则天下相率而趋于仁矣。
天下皆不义,宜不可为也,然人君一为义,则天下相率而趋于义矣。
故爱人而人不亲,则是仁有所未至也,能反吾之仁则人自亲矣。
治人而人不治,则是智有所未至也,能反吾之智则人自治矣。
凡行有不得,皆反求诸己。
吾之一身既正,则天下心悦而诚服,若风草之必偃,自然之理也。
故曰治道之要莫先于此者也。
以修己安百姓为病,此尧舜之所以反求诸己也。
以百姓有过为在予一人,此汤武之所以反求诸己也。
小人怨詈则皇自敬德,此高宗、中宗、祖甲、文王之所以反求诸己也。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
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
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
孔子之言治,未尝不反求诸己也。
「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
孟子之言治,又未尝不反求诸己也。
是道也,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以是传之孔子孔子以是传之孟轲
数圣人者,达而在上,则力行此道以泽天下;
穷而在下,则力行此道以诏万世。
孟轲之死,始不得其传,此微臣所以有望于陛下也。
今陛下果能反求诸己而力行之,则凡所以问于臣者,臣虽不言而治道固已举矣。
不然,则臣虽欲言之无益也。
然而圣策下询,则臣之言有不得而默者,谨一二而对,陛下当见此理之昭然而不复疑矣。
伏读圣策,首慕古先圣王之治,若有所仰望而不可企及者。
臣窃以为圣王之治,其则不远,陛下反求诸己,在先立其志尔。
陛下聪明神武,首出庶物,其于天下之事若不足为者,但陛下未之为耳。
夫以金人之入中国,莫有当其锋者,宜若不可与之较也。
然去冬警奏既闻,陛下赫然震怒,亲总戎辂,号令六师,而敌人自遁。
所以然者,以陛下之英断而不惮于勤劳也。
湖湘之寇,弄兵潢池,为患久矣,陛下委之贤将,授以方略,不出数月,遂能歼厥渠魁,去历年深根固蒂之盗而安千里刀刃之馀民。
所以然者,以陛下之明略而长任使也。
夫以陛下已能之事如此,而可见之效又如此,此臣所以知陛下之必能复古先圣王之治,第恐圣志有未加焉耳。
臣不知陛下之志,将兴衰拨乱行帝王之道耶,抑将趋小利、急近功为霸者之事耶。
今圣策乃以正心诚意为言,则夫帝王之道陛下固已知之矣。
曾子曰:「尊其所闻则高明矣,行其所知则光大矣」。
陛下诚能以其所闻所知,尊而行之,则高明光大,孰能禦之哉?
至于措诸事业之间,宽猛文质之宜,特其馀事而已。
臣愿陛下立志以为本,以帝王之道为可以必至,以圣人之言为可以必行,法天行健,不自懈怠,日进一日,新而又新,则二帝三王之事,岂有不可为者哉?
惟陛下力行之尔。
伏读圣策,以「粤自即位,九年于此,思欲雪父兄之耻而复祖宗之烈,夙夜祗惧,罔敢荒宁,施为缪盭,治效阙然,深维其故,不惮改作」。
臣以为此则在陛下反求诸己而先自治也。
杜牧论收复山东之策,而以自治为上。
牧之言,万世之砭石也。
今陛下欲雪父兄之耻而复祖宗之烈,盍亦先于自治乎?
草茅之士,不知朝廷所以为自治之计者何也。
昔之人君虽当干戈扰攘之际,亦必先择形胜之地,以为根本之图。
高祖之兴,根本关中
光武之兴,根本河内
今也不然,譬彼舟流,不知所届,自维扬而之临安,自临安而之建康,自建康而之会稽,自会稽而再之临安,是都邑之迁徙,未始有定论也。
越王之欲伐吴,与种、蠡协谋,凡二十年然后得以逞其志。
今也不然,今日以某人言某人之善而相之,而明日又以某人之毁而罢之。
自艰难以来,所置辅相凡几人矣,是宰相之废置未始有定论也。
中间尝用留守兵,欲率励群帅复收赵魏矣,几渡河而辄罢。
又尝以宰相都督诸军,议遣大将,欲涉淮以趋宿、泗矣,俄而中辍。
是进取之前却又未始有定论也。
至于号令之间,如所谓前降指挥更不施行之类,则于措画政事,何其无定论也!
如所谓以差下人别与差遣之类,其于进退人才,又何无定论也!
都邑之迁徙、宰臣之废置、进取之前却、政事之措画、人才之进退,皆国家大事,不可易为者,而乃纷纷不定如此,则陛下所以为自治之计,臣窃恐为敌国之所窥也。
如此而欲雪父兄之耻,复祖宗之烈,正犹却行而求及前。
九年之间,治效阙然,固其宜也。
今陛下果能翻然奋悟,不惮改作,则中兴之业,殆犹反手之易。
愿先定大计,然后从事,毋为此纷拿错乱而无归宿也。
凡我之所以自治者无所不至,卓然有不可胜之备,则为之而成,动之而功,将无不可者矣,又何以治效之不进为忧乎?
惟陛下力行之尔。
伏读圣策,以真才之未显,实惠之未孚,冗食之未革为虑。
臣以为此诚当今之宿弊,而其所以治之则在陛下之反求诸己也。
夫吏道未肃,宰相之责也;
民力未苏,郡守县令之责也;
兵势未强,诸将之责也。
臣窃谓天子之于天下,所欲必得,所求必至。
上之所好者玩异,则下之人以玩异而献矣;
上之所好者财利,则下之人以财利而献矣。
盖未有上好之而下违之者也。
今陛下下铨选之令,则诚有意于肃吏道矣;
严科敛之禁,则诚有意于苏民力矣;
谨拣练之法,则诚有意于强兵势矣。
然而真才之未显,则是宰相进贤退不肖有未尽也;
实惠之未孚,则是守令承流宣化有未良也;
冗食之未革,则是二三将臣训兵整旅有未善也。
夫人君之诏也若声,而其下应之也若响。
苟好恶一萌于方寸,虽不形于言词气色之间,而下之人逆探其意而迎合之矣。
今陛下以是三者为宵旰之忧,发于诏令,而下之人犹不能奉承之,无乃陛下诚有所未至耶?
苟诚未至而徒为空言,则虽日下诏书,果何补于事哉?
臣窃见朝廷前日以郡县之吏多非其人,乃诏侍从台谏馆阁之臣,使各举所知,以备其选。
一时在位之士,盖尝以其所知而举之于朝矣,而未尝出其姓名而试其用也。
又尝下诏以今之守令有历任虽多而才非所堪者,皆使退从散局,当时盖尝略行之矣,而今则又复废弃而不举也,则是择吏诚有所未至,此真才所以未显也。
数年以来,民不堪命,虽诏书出于上而虐令阻于下。
诳以出力自保,则调发其丁夫;
恐以犒设赡军,则厚裒其钱谷。
弓材弩料,竹箭皮革,日日征求,物物取办,夤缘奸弊,下不聊生。
乃复宽下赦文,放其租负,而律文又以分数为限,实不能免。
苟以欺之则是恤民,诚有所未至,此实惠所以未孚也。
今士卒骄惰,赏罚不明,无所别择,一切安养姑息之,惟恐一夫变色不悦,幸其无故则已矣。
教习击刺,叫噪号呼,有如聚戏。
金鼓旗号,白梃小队,皆效敌人,节制荡然,虽其将帅莫敢自保。
至于冒请月俸,虚糜饩廪,盖有诡名而请者矣,盖有以使臣之名而请者矣,盖有借补官资而请者矣。
朝廷知之,莫敢禁止,则是治兵诚有所未至。
此冗食所以未革也。
凡此三者,陛下苟能加之以诚心,则必有能为陛下任其事者。
苟诚心未至,则在下之人虽欲奉承而行之,有不可得矣。
惟陛下力行之尔。
伏读圣策,且欲考课以核殿最,省官以节俸稍,屯戍营田以宽力役,平准、均输以佐赋入。
以爵赏之未艾则欲定武功之算,以纪律之未明则欲府卫之制。
臣以为此皆今之良法,而其所以行之,则又在陛下之反求诸己也。
昔唐虞之法则九载而黜陟,周官之法则三岁而诛赏,而朝无倖位,官无旷职,是考课固所当先也。
光武下诏,减内外四百馀员;
太宗创制,定文武七百馀员。
而国用以足,民事亦理,则省官又在所当先也。
二者之法,诚足以核殿最而节俸稍矣,然臣以为法之必行,陛下不可不先正其心术也。
司马光有言曰:「考课之法,其本在于至公至明而已」。
功状者,迹也。
功明者,心也。
己之心不能治而欲以考人之迹,不亦难乎?
诚以人主一有偏党之心,则以愚为智,以是为非,但徇一己之爱憎,不复问其人之贤否,而人才于是乎溷淆矣。
此考课之本所以在于正心术也。
荀况有言曰:「省官不如省事省事莫如清心」。
诚以人主嗜好既形,下皆辐辏而趋之,各求自售,则名器必自此滥矣。
省官之本所以又在于正心术也。
陛下诚能不以亲疏贵贱异其心,喜怒哀乐乱其志,使邪佞不得以惑之,谄谀不得以入之,如此则考课省官之法始可得而行矣。
屯戍营田韩重华常用之矣,终足以赡边将之用而省度支之费。
平准、均输,桑弘羊常用之矣,终能使敛不及民而上用自足。
则二者之法,诚足以宽力役而佐赋入矣。
然臣以为欲法之必行,陛下不可不先明于任使也。
汉宣帝赵充国议论疆埸之事,一时在廷之臣,或以为是,或以为非。
充国以为明主可为忠言,条列利害,反覆凡数千言,宣帝信任而不疑,终获破羌之功而收屯田之利。
充国之事观之,则营戍屯田,在陛下安得不明于任使也?
唐之刘晏初得渠河之利病,乃畏为人牵制而移书于朝廷,朝廷以其言为可行也,遂以漕事委之,故得以尽其才。
及臣考其行事,晏之掌邦计也,凡始于广德之二年而终于建中之元年,前后十有六年,乃始得以成其功。
以晏之事观之,则平准、均输,在陛下安得不明于任使也?
陛下诚能蒐揽人材,经略世故,取其所长,弃其所短,久任而责成之,则屯戍、营田平准、均输之法,始可得而行矣。
武功之等,在秦则凡一十七级,然臣以为纪纲先振,然后始可得而定其等也。
昔唐之肃宗,当干戈多难之际,朝廷之势日以委靡,爵赏滥冒,莫此为甚,将军告身,才易一醉而已。
夫所以至此者,皆本于纪纲之不振而然也。
惟上之纪纲日以不振,故其下皆有觊觎之心,以邀其上而上之人不得而不与,此武功所以滥冒也。
然则今日之事,盍亦取监于肃宗而先振其纪纲乎?
府卫之制,在隋则凡十二卫,在唐则凡十六卫,然臣以为亦必纪纲先振然后始可得而其制也。
昔唐之明皇,承晏安太平之后,苟且偷安,昧于远图,政令日弛,法度日隳,诸卫之兵,寖以贫弱,百姓苦之,而张说始献彍骑之议。
夫所以至此,亦以其纪纲之不振而然也。
惟其上之人纪纲日以不振,废而不举,弊而不修,此府卫所以败坏也。
然则今日之事,又盍亦取鉴于明皇而先振其纪纲乎?
凡此数者,考之于古,验之于今,以臣观之,莫不可行,而其所以行之则在陛下正其心术、明于任使而振其纪纲焉耳。
古人所谓神而明之,存乎其人,有治人无治法者,凡以此也,惟陛下力行之尔。
伏读圣策,曰上之欲三辰明,四时序,灾沴不生,动植遂性,臣愿陛下反求诸己而应天以实可也。
下之欲风化行,习俗厚,奸宄不作而中外协心,臣愿陛下反求诸己而动民以行可也。
臣闻之《诗》曰「文王陟降,在左右」,《书》曰「面稽天若」,言圣人之奉天,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也。
是以颠沛造次不违于仁,出入起居罔有弗钦,凡以畏天之威而奉之尔。
大抵天道虽至高而下,虽至远而迩,虽至神而明,人君一念一虑之失,则足以伤天地之和,一言一动之善,则足以同天地之德,善恶之应,速于桴鼓。
臣窃观于今岁之夏,甘雨愆候,陛下焦心劳思,上惧天戒,下忧民瘼,不忘于食息之间,既有膏泽继降,不出于旬日之内,盖以陛下诚有惨怛之心也。
古之人所以大过人者,无他焉,善推其所为而已。
陛下诚能因前日之所已为,而推今日之所未为者,扩而充之,则天意昭格,将保佑宋祚于千万年矣。
孟子齐宣王有爱牛之心,且曰「是心足以王矣」,陛下如天地之大,推此以往,其何所不至乎?
应天以实之效也,惟陛下力行之尔。
臣闻得十人之心者,可以将十人;
得百人之心者,可以将百人;
得千万人之心者,可以将千万人。
今陛下将大有为于天下,宜先有以深服天下之心。
而天下之心,亦未易服也,刑威不可得而制,权势不可得而胁,惟人主力于为善,勤于进德,始足以服其心尔。
宣王厉王之烈,小雅尽废,四夷交侵,而终能复文、武之境土者,以其所以躬行于上者能服天下之心也。
故序《诗》者称之,曰「侧身修行,天下喜于王化复行」。
盖方其侧身修行而天下之人固已胥庆,知王化复行矣,此民心所以归也。
光武初入关,冯异送之,曰「当行人所不能为者」。
光武于是乎招徕俊乂,屈己从谏,邓禹之徒,闻风慕义,裹粮而归,相与扶持协赞,以成再造之业。
陛下诚能体二君之所为,使圣德日新,昭著天下,则民之不幸而陷于强敌,将日夕引领而望王师之来苏,惟恐其后,吾东南之民,安有不协心以为陛下用哉?
惟陛下力行之尔。
臣窃见陛下临政愿治,当宁太息,不以臣等愚浅,幸赐诱进,而以治道为问,仰慕先圣之成效而追悔前日之失策,深思历年之宿弊而欲行昔日之良法,而又上欲得皇天之意,下欲收黎庶之情,圣虑深远,规模广大,皆非愚臣所能及。
恭捧问目,沈吟久之,不知所对。
周思历算,窃以为今日之事,惟陛下可以为,他人皆莫能为也。
故因大问之及,而辄求所以反求诸己之道,诚不敢务为多言以上惑圣听。
臣不知陛下之意,将以今日之事责之于谁耶?
将责之大臣,陛下即位以来,大臣不为不多矣,以为不贤耶,则告廷之命以某为有道,以某为有德,陛下何自而得之?
以为贤耶,而中兴之功,又终无以副陛下之意也。
陛下亦思大有为之意,果能无愧于前王乎?
茍为不然,则所谓大臣者,虽负经纶之方,方且畏惧而避嫌,而其不贤者又且持禄而保宠矣。
是无惑乎治效之蔑闻也。
将责之台谏,陛下即位以来,台谏不为不多矣,以为不贤耶,则训诰之词以某为正直,以某为謇谔,陛下又何自而得之?
以为贤耶,而中兴之功又终无以副陛下之意也。
陛下亦思大有为之意,果能无愧于前王乎?
茍为不然,则所谓台谏者,有怀忠徇国之心,方且待信而后谏,而其不贤者,又且希旨以求进矣。
是无惑乎治效之蔑闻也。
抑将望之四方之贤才耶,陛下即位以来,所以招徕而用之者不为不多矣,以为不贤耶,则或得之众论,或得之荐举,或朝奏而暮召,或一岁而九迁,陛下又何所见而然也?
以为贤耶,而中兴之功又终无以副陛下之意也。
陛下亦思大有为之意,果能无愧于前王乎?
茍为不然,则天下之士其贤者方且奉身而求退,而不贤者往往旅进而旅退,患得而患失,阿谀谄佞,无所不至矣。
是无惑乎治效之蔑闻也。
以此言之,今日之事惟在陛下自为之而已矣。
茍能反而求之,勤而行之,奋然先有以自立,则智者愿效其谋,勇者乐效其死,举天下之大,惟陛下所欲,将无不可者矣。
不然,则群臣虽有伊、吕、稷、契,亦安能为陛下计哉?
此臣所以愿陛下力行反求诸己之道也。
臣不胜惓惓,惟陛下留神省察,实万世无疆之休。
谨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