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书集解序 南宋 · 林之奇
出处:全宋文卷四六○六、《拙斋文集》卷一六、《三山拙斋林先生尚书全解》卷首、《经义考》卷八○
理义者,人心之所同然也。圣人之于经,所以开百圣而不惭,蔽天地而无耻者,盖出于人心之所同然而已。苟不出于人心之所同然,则异论曲说,非吾圣人之所谓道也。孔子曰:「君子之于天下也,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窃谓学者之于经,苟不知义之与比,先立适莫于胸中,或以甲之说为可从,以乙之说为不可从,或以乙之说为可从,以甲之说为不可从。如此,则私议锋起,好恶鬨然,将不胜其惑矣,安能合人心之所同然哉!苟欲合人心之所同然,以义为主,无适无莫,平心定气,博采诸儒之说而去取之。苟合于义,虽近世学者之说亦在所取;苟不合于义,虽先儒之说亦所不取。如此,则将卓然不牵于好恶,而圣人之经旨将焕然而明矣。《书》,孔子所定,凡百篇。孔子之前,《书》之多寡不可得而见。《书纬》云:孔子得黄帝玄孙帝魁,凡三千二百四十篇,为《尚书》;断近取远,定其可为世法者百二十篇,为《简书》。此说不然。古书简质,必不如是之多也。班孟坚《艺文志》于古今书外,又有《周书》七十一篇。刘向云:周时号令,盖孔子所论百篇之馀。于周时所删去者才七十一篇,自周以前疑愈少矣,谓有三千馀篇,非也。孔子百篇,遭秦火未存。至汉时,伏生口授,得二十八篇,后又得伪《太誓》一篇,为二十九篇。孔壁之书既出,孔安国定其可数者二十五篇,又别出《舜典》、《益稷》、《盘庚》、《康王之诰》,共为五十八篇。其文以隶书存古文,故谓之《古文尚书》。此书之成,遭巫蛊而不出。汉儒闻孔氏之书有五十八篇,遂以张霸之徒造伪书二十四篇为《古文尚书》。两汉儒者之所传,大抵皆霸伪本也,其实未尝见真《古文尚书》也。故杜预注《左氏传》,韦昭注《国语》,赵歧注《孟子》,凡所举《书》出于二十五篇之中,皆指为逸《书》,其实未尝逸也。刘歆当西汉之末,欲立《古文书》学官,移书责诸博士甚力。然歆之所见皆霸伪本,亦非真《古文书》也。以至贾、马、郑、服之辈亦皆不见《古文书》。至于晋、齐之间,然后其书渐出。及开皇二年求遗书,得《舜典》,然后其书大备。呜呼,圣人之经可谓多厄矣!遭秦火失其半,其半存者又隐而不出。自汉武帝巫蛊事起,至隋开皇二年,凡六百七十馀年,然后五十八篇得传于学者而大备,是可叹也。孔氏《书》始出,皆用隶书,至唐天宝间,诏卫衡改古文从《今文书》,今之所传,乃唐天宝所定之本也。此盖《书》之始末也。学必欲知《书》之本末者,盖有伏生之《书》,有孔壁续出之《书》。夫五十八篇皆帝王所定之《书》,有坦然明白而易晓者,有艰深聱牙而难晓者。如《汤誓》、《汤诰》均成汤时诰令;如《说命》、《高宗肜日》均商宗时语言;如《蔡仲之命》、《微子之命》、《康诰》皆周公诰命。然而艰易显晦,迥然不同者,盖有伏生之《书》,有孔壁续出之《书》。其文易晓,不烦训诂可通也。如《大禹谟》、《胤征》、《五子之歌》、《仲虺之诰》、《汤诰《、》伊训》、《太甲》三篇、《咸有一德》、《说命》三篇、《泰誓》三篇、《武成》、《旅獒》、《微子之命》、《蔡仲之命》《、周官》、《君陈》、《毕命》、《君牙》、《囧命》,此二十五篇皆有孔壁续出,其文易晓;馀乃伏生之《书》,多艰深聱牙,不可易通。伏生之《书》所以艰深不可通者,伏生齐人也,齐人之语多艰深难晓。如公羊亦齐人也,故传《春秋》,语亦艰深。如「昉于此乎,登来之也」,何休注曰「齐人语」,以是知齐人语多难晓者。伏生编此书,往往杂齐人语于其中,故有难晓者。卫宏序《古文尚书》,言伏生老,不能正言,使其女传言教晁错。齐人语多与颍川异,晁错所不知者什二三,仅以其意属读而已,观此可见。以是知凡《书》之所难晓者,未必帝王之书本如是,传者汩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