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
位置
作者
标签
张丞相 宋 · 胡铨
 出处:全宋文卷四三○六、《胡澹庵先生文集》卷一○
某顷自宜春违远钧席,言归庐陵,杜门却扫,读书养亲者,又一年矣。
居恒自咎,以为周瑜二十四经略中原,相国春秋才四十,出入将相,身为天下重轻者十年于兹矣。
仆年三十有五,徒多睡善饭,年来鬓发星星,览镜茫然。
进不能出力补报明君,退不能取寸禄斗食以荣其亲,仅同幽蠹,日夜守蚩尤之庐,又不能效四体无骨者扫门拜尘于王公大人之前。
往往枕戈待旦,志枭逆虏,其胸中耿耿者固在。
近者侧闻相国奋然以天下之重自任,四海之士,皆愿身櫜键备奔走。
仆固门下士也,穷愁无聊,不获挟粮以趋。
然士为知己者死,辄敢不避斧钺之诛,冒进狂瞽之说,伏惟怜其志而少加察焉。
仆闻古之欲谋人之国者,必有一定之计。
孟明之伯秦,范蠡之伯越,留侯之伯汉,皆得其计而终身守之。
虽其间胜败利害不能尽如吾意,而其先定之计,截然不摇。
孟明伐晋也,则一于修政事;
范蠡取吴也,则一于训兵农;
留侯取楚也,则一于行反间。
率皆守其所长,屡挫而不易。
向者兵无定论,类皆出于仓卒一时之计。
其始也以为莫若和,既而不效,则又易其说曰莫若战。
然战之说常不胜,而和之说常胜,故虏常欲战而我常欲和。
夫求和而自我,则其所以为币者必重,币重则国用竭,国用竭则凡诛歛豪夺之法,不得不施于今之世矣,则是虏不战而已坐困吾中国也。
夫与其不战而困吾中国,孰与战而制虏之命?
其利害较然甚明。
故曰欲天下之安,则莫若使权在我;
欲权在我,则莫若先发而后罢。
是今之势,要以必至于战。
敢问今之所以战者何也?
其决出于一定之计耶?
无乃出于仓卒而侥倖一时也?
夫出于仓卒而侥倖一时,则仆固不能料;
若果出于一定之计,将相不可不和,政事不可不修,粮饷不可不赢,兵将不可不练。
孙吴复起,愚知其必不出此矣。
然而今之所以为此备者,缺然未见,其故何也?
书生之论,近为目前计,乃曰兵多者常败,兵少者常胜。
至谓光武六千人破王寻百万,东晋八千人破苻坚百万,曹操许下二万人破袁绍四十万,遂欲侥倖于寻常仓卒变诈之计,谓真可以少击众也。
呜呼,使今之计果出于此,愚恐朝廷轻动天下之兵而侥倖于万一也,可胜寒心!
夫兵当论锐不锐耳,多寡顾时势如何。
愚尝疑王剪始皇议灭楚,非六十万人不可,以为之言欺矣。
及观田单赵奢论兵,然后知老将之言不妄也。
夫赵以齐田单为相,单语赵奢曰:「吾非不说将军之兵法,所不服者将军之用众也。
帝王之兵不越三万,而天下服矣。
将军必负十万二十万而后用之,使民不得耕作,粮食挽赁不可给也」。
曰:「君非徒不达兵,又不明时势矣。
吴干之剑,肉试之断牛马,金试则截盘匜,薄之柱而击之则折为三,质之石上而击之则碎为百。
今以三万之众而应强国之兵,是薄柱击石之类也。
且夫吴干之剑,无脊之厚则锋不入,无脾之薄则刃不断。
兼此二者,无钩竿镡蒙须之便,揉其刃而刺焉,则不入而手伤。
今君无十万二十万之众以为钩竿镡蒙须之便,乌能以三万行于天下乎?
古者四海万国,城大不过三百丈,人虽多不过三千家,则以三万距之足矣。
今取古万国分为战国七,兵能具数十万,食能支数岁,千丈之城、万家之邑相望也,君奈何以三万之众攻之」?
田单喟然叹息曰:「未至也」。
由此观之,攻千里之城、毁百年之业,不乘大隙、持大众不可。
夫决机两阵之间,预为一日成败之计,乃可以少击众。
今使朝廷轻动天下之兵,谓以少击众为可行,是亦薄柱击石之类也。
自古用兵之说,曰「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
窃观今天下大势,以为北虏内溃,虽有可胜之形,而中国未有不可胜之备,何也?
纪纲修明,食足兵强,群臣辑睦,卒乘竞劝,天下欢戴其上,截然其若一家而无隙可乘,是之谓不可胜之备。
今则不然,朝廷姑息而军政不张矣,仕流欢谤而公议不行矣,豪夺错起而细民不聊矣,贿赂公行而墨俗不清矣。
窃闻道路之言,顷者銮舆亲征,诸将首鼠顾望,不即渡河,乃诏先次推赏,至有一日转四万资者。
夫爵重则人劝,爵轻则人赏而不劝,今所患者爵轻也。
设法贵之,犹恐不重,若又自弃,将何劝焉?
唐明皇张守圭斩可突于功,欲以为侍中,假其名,张九龄曰:「名器不可假也」。
德宗幸梁,道有献瓜果者,帝嘉其意,欲授以试官陆贽曰:「爵位不可轻也」。
侍中散号也,试官虚名也,予一散号、授一虚名尚病不可,况四万资乎?
太宗皇帝时内侍王继恩平蜀有大功,止授宣政使耳。
章圣皇帝澶渊李继隆疾战破虏,亦但加开府阶耳。
今一出而转四万资,以诸将计之,则数十馀万资矣。
有如破北虏、克伪齐,朝廷将以何爵加之?
夫数万资宜不足惜也,然而突锋镝、排患难者,以是酬之,可谓重矣。
如使无功者轻得之,彼捐躯命者曰「吾之躯命乃与无功者同科」,尚谁肯身膏草野乎?
况今诸军爵隆位高,下至灶养官皆横行以上,至有左武功、右武功之队。
自古官滥爵轻,未有甚于斯者。
姑息之弊一至此极,犹养鹰者既以饱之而求其击搏,不可得也。
嗟乎,军政之不张,其弊有不止此者。
且如向者朝廷患窃发之寇,遣兵诛之,往往假讨贼之名,残破州县,掠无辜之赤子以要赏级。
一有不慊,则两军相挺,视朝廷如家巷。
甚者掊什器、凌孕妇,如郭晞辈者往往如是。
杜甫有言:「闻道杀人汉水上,妇女多在官军中」。
可胜言哉!
襄王孟子曰:「天下恶乎定」?
对曰:「定于一」。
曰:「孰能一之」?
曰:「不嗜杀人者能一之」。
当是时,诸侯皆将以多杀人一天下,至战国之后,更始皇项籍,杀人愈多而天下愈乱。
汉高帝虽以兵取天下,而心不在杀人,然后乃定,子孙享国四百馀年。
王莽之乱,盗贼蜂起,光武复以不嗜杀人收之。
及灵、献之祸,曹公、皆有盖世之略,而以喜怒杀人,故天下卒于三分。
司马父子力能一之,而杀心益炽,故既合复散,裂为五胡,离为南北。
隋文帝又能合矣,而杀不已,至子而败。
唐文皇始不嗜杀人,天下乃定。
后五代之君,出于盗贼夷虏,屠戮生灵如刈草菅,数十年之间,天下五禅,悉不能有天下之半。
及宋受命,艺祖皇帝虽以神武诛锄僭窃,而不嗜杀人之心,神人信之,未及十年而削平之,功过于汉唐
是以百馀年间,有死于疠疫,而无死于兵乱。
盖自孟子以来,能一天下者四君,皆不嗜杀人致之。
然则如欲定天下,而以无罪多杀人如诸将之暴者,适以害天下也,而尚何能一之?
此愚所以日夜愤此,恨世无段太尉而坐视此横行也。
三数年来,贿赂公行,寖以成风。
内之铨曹官以贿迁,外之监司官以贿辟,下之州县狱以贿成。
廉洁者指为沽名,率多饿死;
贪沓者谓曰解事,类得美官。
譬犹窃钟掩耳,谓众不闻,往往残民以逞,肆无厌之求,世莫以为非者。
大舜之世,一饕餮耳,尚在不赦;
今列郡不知几所,使郡有饕餮一人,则天下之大,不知其几饕餮也,此而不禁,安问夷狄!
故仆尝以谓去北虏易,去贪墨难,使贪墨一清,夷狄有不足治者矣。
张奂安定属部耳,誓诸羌曰:「使马如羊不以入厩,使金如不以入怀」。
于是威名出大都尉上,而羌豪不复起。
盖夷狄性贪,吏清则以为不可犯。
诸郡之吏皆如,则清声振沙漠,北虏虽远,将靡然向风。
夫飞鸮恶鸟也,食我桑葚,怀我好音,虽曰戎狄,其无情乎?
故曰诚使贪墨一清,夷狄有不足治者矣。
夫祖宗时天下殷实,一都水监,一转运使未大害也,苏轼建言,犹以为冗,力请罢之。
今天下乾耗,官冗益甚,岂特一都水监、一转运使哉?
馆职所以待贤也,今馆职之外,又有所谓计议编修、删定之官。
枢密所以主兵也,今枢密之外,又有所谓国信、行营之使。
路安抚司有职官曹掾为之属矣,又有干官及准备差使数十人。
一路有转运使以兼督盐铁酒茗可矣,又有都运、提举提点三数人。
郡有兵马监押一人典兵足矣,又有添监、路分、训练、钤辖数十人。
下至一镇一场一监,所得无几,官至三四人监之。
至于诸军如此类者,则又不可以枚举。
人徒禄廪之费,岁以钜万计,皆民膏血,甚可怜也。
夫里有畜马者,患牧人之盗刍菽也,又使一人焉为之厩长。
厩长立而马益癯,官益冗而民益困,利害甚易知甚易晓也。
或成法已久,今欲一切罢之,朝廷固不惜大体哉?
仆谓今日受弊之术,当权天下之利病而图之。
使罢之而天下以为病,则大体为可惜;
使罢之而天下以为利,则大体庸何伤?
况今东南大饥,转徙死以至万万。
昔者易子而食,今则父母手刃其子而食之。
昔者析骨而炊,今则暴骨蔽山,无可炊之米。
嗟乎,此何等时耶,而尚屑屑顾大体,不痛矫革,何以起天下之病乎!
唐宪宗中才主也,慨然发愤,志平僭乱,徒以能用忠谋,不惑群议,而强藩悍将悉欲悔过而效顺。
今朝廷清明,威令风飞,视宪宗为不足道矣。
然而内有桀骜之武夫,外有窃据之奸雄,老师费财,兵连祸结,仅且十稔,收复之难,未有若今日者也。
汉高帝既得天下之后,自可高举端拱,然犹亲冒矢石,战匈奴平城之下。
唐太宗既克隋矣,又岁岁出师,暴露千里之外,亲击高丽至于再三。
往岁澶渊之役,章圣皇帝亦尝躬擐甲胄,亲临不测之险,一战破虏,至今以为美谈。
当是时,岂无人可遣哉,正欲压之以天声,以禠敌人之气;
决之以亲行,以鼓诸将之勇;
形之以好战,以示吾不惮于临兵。
使四夷日夕狼顾以备我,然后天下之权有所归。
唐肃宗所以不踰时而复两京,用此道也。
间者下亲征之诏,四方耸听,日月以冀,谓当行见中兴。
然而大驾徘徊,顿跸临安者久之,上辜两宫引领之望,下辜两河壶浆之迎,忠臣义士,日夜扼掔。
夫兵出无名,事故不成。
战国之间,以诈力相持二百馀年,兵出未尝有名。
秦昭王楚怀王而囚之,要之以割地,诸侯熟视无敢西兵者。
田文耻之,借楚为名,与韩、魏共伐秦。
兵至函谷,秦人震恐,割地以与韩、魏,仅乃得免。
山东难秦,未有若此其壮者也。
今朝廷所以隐忍未决者,不过以为兵出未有名耳。
愚窃以为过矣。
夫两宫滞留瓯脱者十年矣,若乘此机会以迎请为名,决策北向,则忠臣义士皆愿一举而空朔庭,吾之气已可以挫百万之师矣。
所谓未战而庙算胜者,此之谓也。
相国审处一定之计,断而行之,使中国卓然有不可胜之备,一旦鼓行而前,如破竹耳。
管见区区,所谓嫠不恤纬,干冒钧严,惶恐以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