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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书杂论上 宋 · 刘子翚
 出处:全宋文卷四二五八、《屏山集》卷三、《南宋文范》卷五三
陈万年性谄,临死召其子咸告教。
至夜半,咸睡,头触屏风万年大怒,咸曰:「具晓所言,大意教咸谄也」。
初,丙吉病时,万年二千石同问疾,众退,万年独留,昏夜乃归。
病甚,宣帝临问大臣行能,万年,遂为御史大夫
呜呼,以吉之贤,犹乐佞人,信乎远佞人之难也。
万年以此致身,虽死犹不知愧,又欲世济其术,悲夫!
王商长八尺馀,容貌绝人,为丞相
单于来朝,拜谒商,仰视商貌,大畏之,迁延却退。
成帝叹曰:「真汉相矣」。
王商闻望,见重一时,单于岂能知哉,特畏其貌耳。
成帝相商已久,闻单于之言,始以为真汉相,则帝初不知商之所以可用也。
单于之言果足为重,则堂堂之夫皆真相也耶?
史称王商有刚毅节。
初商有女,太后欲以备后宫,商意难之,竟辞以疾。
及商为王凤所中,事下司隶,商惶怖,更欲内女为援,乃因李婕妤白见其女。
张圭以此击之甚力,廷臣史丹等皆排拫之。
商免相三日,呕血而死。
然则商所谓信道不笃,既得之患失之者也。
孔子曰:「枨也欲,焉得刚」。
商岂刚者乎?
冯野王不为三公,名重当世;
倪宽为御史大夫官属易之。
以此知士之立朝,可不思有以重耶?
要官显爵,居贤则重,居不肖则轻,人主以是柄而御天下,可不慎其选耶!
元帝诏曰:「刚强坚固,确然亡欲,冯野王是也」。
野王以女弟为昭仪不得为御史,叹曰:「人皆以女宠贵,我兄弟独以贱」。
野王之行能高矣,观此言,未可谓确然亡欲者也。
孟子曰「养心莫善于寡欲」,《易》曰「君子以惩忿窒欲」,非近乎道者不足语此。
赵广汉京兆,告丞相魏相
韩延寿左冯翊,劾御史萧望之,皆坐诛。
班固谓讦上不信,以失身堕功。
广汉操术始终如此,其死宜也。
延寿平生谦逊和易,所在有称,一发不中,遂陷大戮,岂其平日所为,出于矫揉耶?
抑不忍一朝之忿,遂掩其终身之美耶?
是以君子慎其微也。
史称高祖定天下,异姓王者八国,皆徼一时之权变,以诈力成功,终于灭亡。
吴芮之起,不失正道,故能传号五世
余谓高祖之定天下,多用良、平奇谋秘策,亦未免乎权变诈力也。
贾谊谓大抵强者先反,长沙乃在二万五千户尔,功少而最完,势疏而最忠,非特性异人也,亦形势然也。
斯言当矣。
萧何起刀笔吏,助成汉业,高祖谓之三杰,然非子房、韩信之流也,何与高祖微时亲昵,故特重之。
高祖即位,首封功臣怫然,虽高祖推重勤勤如此,而人心卒不服也。
镇国家,抚百姓,实有焉,若曰「发纵指示,其功大也」,斯言过矣。
何谓天下方未定,可因以就宫室,非令壮丽无以示威,且亡令后世有以过也,观此言,真刀笔吏哉。
或谓何能识韩信,固非碌碌。
然信之英特亦易识耳,漂母识之于饥困之时,滕公识之于刀锯之下,惟何之言能必行于高祖,此所以独受知人之名也。
武帝勤兵四夷,祸流中外,而卒得无他者,赖前有文、景累培基址,后有昭、宣抚养疮痍耳。
不然,天下土崩久矣。
李广之骑射,程不识之军律,可谓精矣,霍去病无所称焉。
所长者,武帝使之学孙、吴去病曰:「顾方略如何耳,不至学古兵法」。
又曰:「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其气识已度越诸将矣。
宋义提兵救赵,至安阳不进,曰:「秦胜则兵罢,我承其敝;
不胜则我引兵而西,必举秦矣」。
此万全之策也。
项羽,夺其兵破秦,乃没没无闻,诚不幸也。
虽胜秦,然其计犹出下。
知秦兵锐甚,战难必胜,故渡河沈舟,破釜甑,烧庐舍,以必死期一胜,岂不殆哉!
虽一胜,而秦兵尚众,会章邯赵高有隙,遣人约和,乘其狐疑又破之,竟以粮少与之约和,及坑秦军犹二十馀万人。
军亦精锐,之所将非其敌也。
必死之战,乘章邯狐疑之隙,仅能服之,其难也如此,非万全之策也。
初秦兵破周章、田儋等,项梁乘其敝破之,轻秦有骄色,故义知其必败也。
又欲承其敝,故以赵斗秦,范增之谋深矣,不以为非者,势当然也。
秦不救韩魏,周亚夫委吴,盖用卞庄子刺虎之说也。
噫,既据功名之会,故义乃没没无闻,诚不幸也。
亚父日说项羽曰:「沛公贪财好色,今入关无所取,此其志不小,吾使人望之,气皆为龙,成五色,此天子气,急击之勿失」。
竟不杀沛公
亚父曰:「吾属今为虏矣」。
亚父之知明矣,而不知天命也。
君择臣,臣亦择君。
亚父比肩事怀王,无君臣之分也,言既不从,何不引去?
沛公之人事天时如此,而忿然欲以区区之力胜之,不亦难乎?
武帝李陵属贰师军,愿得自当一队;
帝遣路博德李陵博德亦羞为后距,奏愿留。
《易》曰:「长子帅师,弟子舆尸,凶」。
武帝之所以覆军蹶将也。
周亚夫强直自信,当文帝而显名,遇景帝而杀身,非有幸有不幸,其操术然也。
匈奴寇边,文帝亚夫屯细柳。
细柳在长安西,当时非临敌之地,文帝以万乘临之,先过棘门霸上,则军中岂不预知哉?
万弩持满,向帝先驱,帝至又不得入,既入又禁驰驱,此亚夫欲以军威示文帝尔。
如穰苴之斩庄贾孙武之斩吴姬,有意为之也。
文帝因此重之,亚夫之名遂显。
后屡谏景帝,帝怒,下吏又不对,竟杀之。
夫行己恭、事上敬,此大臣之节也。
亚夫不知遵此,姑以强直自信不移。
文帝宽仁,故推成其美;
景帝忌刻,故陷于戮辱。
然则景帝之杀亚夫,虽曰滥刑,固有以招之矣。
萧望之不屈霍光而甘于抱关,孙宝不屈张忠而安于主簿,后卒为名臣,士之行己,必正其始。
《易》曰:「进以正,可以正邦也」。
彼躁进之士,茍得一时,虽欲自反,人弗信焉,可不慎与!
公孙宏与辕固同徵,宏侧目事固,曰:「公孙子务正学以言,无曲学以阿世」。
士之立朝,由其素养,宏之阿谀,虽未委质,固已知之矣。
《易》曰:「素履坦坦」。
严彭祖不事权贵,或说曰:「天时不胜人事,经谊虽高,不至宰相,愿少自勉强」。
彭祖曰:「凡通经术,当修行先王之道,何可委曲从俗,茍求富贵乎」?
噫,汉儒虽盛,若彭祖者可谓有守之士矣,彼夏侯胜明经取青紫,刘歆谓学《易》干利禄,其言鄙矣。
孔子曰「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况爵禄乎?
武帝申公以治乱之事,对曰:「为治者不在多言,顾力行何如耳」。
霍去病孙吴,对曰:「不至学古兵法,顾方略何如耳」。
二子所言者殊途,所会者一理,可谓知为治论兵之要矣。
武帝能用去病,故兵威远震;
不能听申公,故治道无闻,惜哉!
孔甲陈涉博士,卒与俱死。
史称起匹夫,不满岁而灭亡,其事至微,然而搢绅先生负礼器往委质为臣者,何也?
以秦禁其业,积怨而发愤于陈王也。
刘子曰:「孔甲诚怨秦而思发愤者」。
然使不满岁而亡,必不轻与之也。
委质为臣,与之俱死,在搢绅先生岂细事哉,盖之知不明,不知胜之不足与也。
初入陈便立王号,其志不广矣。
张耳陈馀皆谏止之,不从,则引其权以去,知胜之不足与也。
又务夸殿屋帷帐之盛,彼佣耕者见之犹讥诮之,曾不如佣耕者乎。
若知其必亡,徒以怨秦与之俱死,此特匹夫之发愤耳。
成帝惑于昭仪,自杀绝其嗣子;
哀帝惑于董贤,而欲逊以大位。
人君一有所惑,举其甚重而不顾焉,亦可谓昏愚矣。
中谒者陈临司隶校尉辕丰于殿中,以此知成帝之时纪纲不肃甚矣。
杀人不忌曰贼,况近在宫掖间耶?
国柄移于王氏,不足怪也。
陈汤郅支单于元帝告祠郊庙,赦天下,群臣上寿置酒,以其图书示后宫贵人
昔楚子以宋馘示文羌,君子曰:「戎事不迩女器」。
讥之也。
元帝以获郅支图上祠郊庙,下以为妇人之悦,失礼甚矣。
其事虽微,史臣详著之。
元帝时御史阙,在位多举冯野王行能第一,帝以冯媛之故不用,曰:「吾用野王三公,后世必谓我私后宫亲属,以野王为比」。
余尝伟之。
后读《石显传》,乃昭仪冯逡尝言专权得罪,后朝臣荐野王,帝以问曰:「野王昭仪兄,后世必以陛下私后宫亲」。
曰:「善,吾不见是」。
以此见元帝不能为此,乃石显之谋也。
举用三公不信廷臣而折中于宦者元帝陋矣。
又小人之谮君子,亦各有道也,可不戒哉?
《平帝纪》王莽奏事,史官只书安汉公,盖是时平帝之权已移于矣。
史臣非独不敢书,亦以见已有无君之心也。
文帝身衣弋绨,慎夫人衣不曳地,惜百金不作露台,治霸陵以瓦器,可谓俭德之至矣。
然宠幸邓通,赐赏钜万以十数,赐铜山得铸钱,邓氏钱布天下,何耶?
盖心有所嬖惑,不能自胜也。
文帝躬行俭约,实惠及人,小疵不足掩大美,故卒为汉世之贤主也。
其视唐虞三代之君,则有间矣。
袁盎冯唐张释之数谏止文帝,帝或大怒,或怒起入禁中,若不能堪也,然卒听数子之言者,以能胜其私也。
成帝委政王凤王章谏其专权,帝初纳之,后不忍废,卒杀
哀帝欲封董贤王嘉亦数谏,帝初惮卒封董贤,遂杀
二君初非不知其言是也,卒杀之者,不胜其私也。
胜己之私之谓克,人君能自克如文帝,而以成、哀为戒,岂不哉!
郑当时虽推毂士类,然极无操守。
卜式虽朴直,然所行多诈,非汲黯之流匹也。
太史公作《汲郑传》,班固则又以同科,是生不见知于武帝,死不见知于也。
周勃入北军,令曰:「为吕氏右袒,为刘氏左袒」。
或曰,使众皆右袒当何如哉,是未察其情也。
方汉臣谋诸吕时,禄主北军,欲入北军不得,乃令纪通持节矫纳北军,说禄曰:「急归将印辞去,不然祸且起」。
禄遂解印,以兵授
当是时,军众岂不知为刘氏而来哉?
已执兵柄,下令以激众心故云耳,岂有夺吕禄之兵而复为吕氏哉?
高祖曰:「安刘氏者必也」。
其有以知之矣。
高祖项羽战,几不免者数矣。
彭城之败,楚围三匝,大风昼晦,与数骑遁。
广武之伏弩,丁布之追骑,当是时也,虽有三杰,智无所用,力不得施,卒得无他者,天相之也。
高祖曰:「吾以布衣提三尺取天下,此非天命乎」?
韩信亦曰:「陛下天授,非人力也」。
汉楚争天下,高祖非独得诸侯也,北貉燕人来致枭骑助汉。
项王非独失诸侯也,鸿门舞剑,项伯自蔽沛公
此所谓多助之至,天下顺之;
寡助之至,亲戚叛之也。
郦食其谋挠楚权,欲立六国后,张良难之,及追至阳夏南,复请彭越王魏、韩信王齐,使各自为战,则楚易散,何也?
盖是时楚兵垂败,借魏齐一战之力以灭之,因时应变,此善用兵者也。
武帝好大喜夸,故一时群臣皆务为高言阔论,以中人主意,希求宠禄,甚若可笑。
公孙宏曰:「周公期年而化,臣窃迟之」。
王恢曰:「匈奴侵盗不已者,以不恐之故耳」。
东方朔自谓「天子大臣」,吾邱寿王自谓「海内寡二」,司马相如奏《大人赋》,春卿谓「神仙可见」,延年欲回昆崙河以限虏,其言不经,受之欣然。
乃知孝宣总核名实,汉家所以中兴也。
元帝为太子时,谏宣帝宜用儒生,曰:「乱我家者必太子也」。
元帝即位,贡、薛、韦、匡迭为宰相,而孝宣之业衰焉。
然则是儒生果不可用耶?
刘子谓不然。
宣帝不用者腐儒耳,所谓儒者不独明训诂、通章句而已,必练达世务,器识兼全可也。
宣帝为辅相者,魏相张安世黄霸于定国萧望之之流是也。
相明《易经》,有师法;
安世识亡书三箧
黄霸系狱,就夏侯胜受《尚书》,曰「朝闻道,夕死可矣」;
定国迎师学《春秋》,自执经北面备弟子礼;
萧望之好学,治《齐诗》。
是皆通经术者也。
处事知宜,立朝有守,所谓通儒也。
梁邱贺夏侯胜韦玄成严彭祖尹更始刘向王褒,或以儒术进,或以文章显。
宣帝与之议论于石渠,或于燕游,播为歌颂,第其高下,则宣帝岂不好儒哉?
元帝任韦、匡等为,龊龊鹿鹿,亲附阉尹,不敢失其意,故史臣曰:「服儒衣冠,传先王语,其蕴籍可也,然皆持禄保位,被阿谀之讥」。
则元帝所用,其腐儒也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