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弊 宋 · 张嵲
出处:全宋文卷四一一六、《紫微集》卷三二
呜呼!先圣贤人之能以道诏天下者,非言莫载;言之所以传后世者,非经传简策莫考。后世之人,自天子而达于庶士,欲以求圣贤之道而措于大中之理者,非学莫能入。学之不可以已久矣。鲁昭公十八年秋,葬曹平公,往者见周原伯鲁焉,不说学,归以语闵子马。子马曰:「周其乱乎!夫必多有是说,而后及其大人。大人患失而惑,曰:无学不害。不害而不学,则苟而可,于是乎下陵上替,能无乱乎」?至二十三年,景王崩,子朝争立,召氏、毛氏奉子朝以逐王猛,成周大乱,终于悼王失位而崩,敬王奔走,不能保其社稷,诸侯助之,仅以复位。王室之乱者十有八年。昭公二十九年,其书曰「原伯鲁之子」者,杜预以谓终不说学,盖先儒深疾之意也。夫天下之乱,风俗之坏,未始不由于君子不能正身以仪下,而反沦胥以败者也。故下之人倡为是说,而大人不能正,既见己之不学而亦能在高位也,又见当时之人不学者众,而措之于治,未有覆亡颠陨之祸也,故以为「无学不害」。反是其语而以身徇之,其所以致大乱者,职此之由也。夫不学而致乱者犹之可耳,既以不学而致乱,乱而滋以学为非者,其患又甚焉。若不救其弊而拯其溺,则后将为鬼为蜮,不可复振矣。本朝之所以致败乱者,固不一涂,要之法度乱而纲纪废,人才蔑而圣言亡,皆不学之过也。世之愚夫愚妇徒见兴学校三十年,服儒衣冠者满天下,上之公卿大夫,下之百执事之列,皆由此涂出,以为儒者之盛,古未有也,而终于庙社沦亡,海宇震荡,民人涂炭。故循其外而责之曰:「是儒者之祸天下也」。一人倡之,千百人和之,亿兆之人莫不谓然。次及朝廷之公卿大臣,己既不学,而不知先贤人之道真可以已乱而致治,如稼而穫、如蚕而绩之可必也,初不能以是折天下之言,而反比于愚夫愚妇闾阎里巷之说,而遽以口承之,亦曰乱天下者吾儒也。痛哉!夫所谓儒者,学先圣之道,明诸子百家之言,达古今理乱成败之事,措之于治则君昏能正之,国乱能理之,四夷不服能宾之,风俗败坏能美之,节义不修能立之,军旅不振能激之。夫是之谓儒。不知前日之大臣号为儒者,能如是而致乱乎?将不能而致乱乎?其曰不能而致乱,则是所用非儒也;用非儒而致乱,而儒反得罪,则是饥食乌喙而致病,反屏稻粱而不御也,不亦惑甚矣乎!呜呼,本朝自三十年来,未尝有儒而用之也,其群萃而养之者,率不学之人尔。人各占一经,苟能通王氏说,则足以取科第;甚者于王氏说亦不能通,徒剽贼人语,苟能为所谓大义者,亦足以升名于礼部。此曹一旦入仕,其狡焉者则急日月、犯风雨以数干公卿之门,冒没谄谀,以取显美;其碌碌者则沉州县,以簿书期会为急。其于圣人大中致理之道,古今成败之务,未尝闻于耳而著于心也。何者?所以养之非其道也。自朝廷号为以经术取士以来,人皆高谈阴阳性命之说,以诳惑聋瞽,而不知圣人之术乃所以为治国平天下之要,而徒事空言以为大,夫何切于事理哉!夫古之能明经术者莫若汉儒,如贾生之明治体,晁错之通术数,公孙弘以儒雅辅治,隽不疑以《春秋》拒奸,司马迁修《史记》以正褒贬,刘子政推灾异以辟王氏,类皆有益于世者,岂若后代徒事空言者哉?学如数子,可谓无愧矣,措之于天下国家可以致治平必矣。审如此,则圣人之道与夫后之学为是者,果何负于天下哉而罪之也?今夫经传、子史、百家之言,无非仁义礼智信之说,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之道,善恶、成败、祸福、治乱之迹,可以劝戒后世者。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至于汉唐之世,所以为治,不过于此。今若舍是而不学,以谓不足已乱而致治,而曰我惟军旅战斗之为务,是专欲以力服天下也。纣之百克而卒无后,项羽七十馀战皆胜而卒死东城,设能如是,犹不足以致治,况又不能,不亦可笑矣乎?或曰:「今兹上之人未必不说学而罪儒,特以兵革未息,故先其所急也」。呜呼,是圣人之道无益战陈军旅之事耶?孔子曰:「我战则克,祭则受福」。与夫夹谷之会,武子之台,所以折齐侯不得施无礼于鲁,却费人不得致难于君者,为何如哉?《传》曰:「礼乐慈爱,战所畜也」。又曰:「夫民让事、乐和、爱亲、哀丧,而后可用也」。夫所谓礼乐慈爱之事,不既具于圣人之经乎?晋文公之教其民,必示之义,示之礼,示之信,而后为可用。则所谓义信与礼不既具于圣人之典籍乎?不特惟是,自古名卿才大夫所以经纬其国,折敌人之冲,整军而经武者,与夫良将壮士之所以杀敌致果、保大定功者,不既具于历代国史,与夫诸子百家之说者乎?若此之类,皆非不学者之所能究也。今人之言曰:「我惟兵书之知」。今之所谓兵书者,不过七书耳;而不知自六经已降及百家诸子之书,其言战陈军旅之事也悉矣,何独七书云乎哉?为是语者,是又不通之过也。余大惧不学非儒之说澶漫于天下,使后世之士久而无以取正,是以敢私论著之,以告于知者,以号于天下,以彻于上人之听,庶无蹈周原伯鲁之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