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端论 宋 · 张九成
出处:全宋文卷四○三四、《横浦先生文集》卷五、《国朝二百家名贤文粹》卷一五
昔孟子抱尧、舜、禹、汤、文、武、周、孔之道,历聘齐、梁之间,于梁惠则一去不复介意,至于齐宣则眷眷不忍舍去,其故何也?盖孟子有节于内,合其节者,可与论尧、舜、禹、汤、文、武、周、孔之道也;不合其节,虽爵以公卿,禄以土田,不复回首,将浩然长往矣。所谓节者何也,其曰仁乎。人而不仁,则我饱而忘天下之饥,我暖而忘天下之寒,我逸而忘天下之劳,惟知有我而已,天下四海虽血肉伤残、沟壑流殍,不恤也。是谓血脉断绝,犹人之肢体,不知痛痒,医家谓之不仁,盖以其血脉不通也。知有我而不知天下四海,非血脉不通而何?梁惠以土地之故,糜烂其民而战之,大败,将复之,恐不能胜,又驱其所爱子弟以殉之。惠王知爱土地而已,虽付斯民于死地,不恤也;未快其意,又付所爱子弟于死地,亦不恤也。血脉断绝如此,故孟子曰:「不仁哉,梁惠王也!仁者以其所爱,及其所不爱;不仁者以其所不爱,及其所爱」。惠王如此,是与孟子之节不合矣,决然而去,何足怪乎!齐宣王好勇、好货、好色、好今之乐,庸鄙如此,孟子何为而眷恋哉?盖尝闻其以羊易牛也。齐宣王坐于堂上,有牵牛而过堂下者,王见之,曰:「牛何之」?对曰:「将以衅钟」。王曰:「舍之,吾不忍其觳觫,若无罪而就死地」。夫见牛赴死,而其心恻然,有不忍之意,是尧、舜、禹、汤、文、武、周、孔之心也,是孟子所存之节也。好勇、好货、好色、好今之乐,傥推不忍之心于其间,决不为一己,而与民同之也。故孟子指以示人曰:「是心足以王矣」。孟子即齐宣王不忍之心,游泳其间,眷眷不去,盖谓此也。呜呼!人者天地之心也,其谁无不忍之心哉?但不忍之心一起而辄断,此所以为愚人也。若圣人者,其心常在,绵绵不绝。施之于身,则耳目聪明,血气和平;施之于家,则父子笃,夫妇睦,兄弟和;施之于朝廷,则君君臣臣,赓歌迭和;施之于政教礼乐之间,使四海九州之民咸被其泽。犹未已也,垂法天下,使后之人举其心以行其法,传其仁心,使亿万斯年而不已,何所存之远乎!子产,惠人也,然惠而不知为政。至于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非所谓惠而不知为政也。夫有不忍人之心,而不能行不忍人之政,是其思虑之狭小,识见之卑陋也。孟子曰:「今有仁心仁闻,而民不被其泽,不可法于后世者,不行先王之道也」。子产不知先王之道,故有仁心仁闻,而所济不远矣。且以一事观之:子产悯溱洧之人深冬涉水,乃以其乘舆济之,是其心之不忍,与尧、舜、禹、汤、文、武、周、孔之心同也。然而焉得人人而济之乎?故孟子推其失曰:「为政者,每人而悦之,日亦不足矣」。若孟子之心,先王之道,则思虑广大,识见深远,不为目前之给,而为万世之利。故人之涉水也,则每岁十一月徒杠成,徒杠者,人徒所行之桥也。十二月舆梁成,舆梁者,车马所涉之桥也。桥有两道,人车不相妨,而往来者受其利,免冬寒之苦,而有亿万斯年之福。所谓政者类如此。即此一事以观之,则先王有不忍人之政,皆可以心喻而默识矣。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使事事皆如徒杠、舆梁之利,岂不治天下可运之掌上乎?然而人皆有是心也,何独先王乎!何以见人皆有是心哉?有人于此,其心本无一事也,倏然见有孺子者将入于井,则其心将如何哉?必于无事心中肃然而起怵惕恻隐之状,期乎疾走,救之而后已。当是时也,其几迅速,间不容息,思虑不及,知识不致,何暇较计内交于孺子之父母乎?亦何暇较计要誉于乡党朋友乎?又何暇较计恶其声而然乎?是其天理决然,遇事而发,欲罢不能也。若夫释老之学,岂知此耶?彼已视世间如梦幻,一彭殇为齐物,孺子死生,何所介其心哉?是未知天理之运用也。予尝闻给谏吴公之论此矣,曰:「孟子云『乍见孺子』,『乍见』字极有意义」。予笑而领之,今日试为诸君明之。世有从事于兵革之间者,朝杀数千,暮杀数万,至有置婴儿于锋刃,以为戏玩之具。彼岂无不忍之心哉?以其惯习于杀人尔。使其端居静虑,乍见孺子入井,将有不忍之心,瞥然而著其心矣。「乍」字之意,岂在是乎。孟子悯天下之故,揭以告之曰:「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逊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恻隐之心,予前论之,诸君已默识矣。所谓羞恶者,大凡羞而不肯为,恶而不肯作,此心即义也。所谓辞逊者,大凡辞而不肯受,逊而不肯争者,此心即礼也。所谓是非者,大凡是而喜之,非而恶之,此心即智也。诸公试以心体之,坦然明白,谁可眩惑?虽然,有是四端而不知学问、不能辨识者,则其心无所节。行恻隐于所不当行,故有不爱其亲而爱他人者;行羞恶于所不当行,故有不恶小人而恶君子者;行辞逊于所不当行,故有逊位于子之而召乱者;行是非于所不当行,故有非君子而是小人者。此其所以不可不学也。此四者之心,因事而起,随即变灭者,是其端耳。有四端,如人之有手足也。可以运用,可以行止。若释氏则无手足,徒有腹心尔,安知运用行止之理哉?故明道先生斥之曰:「言为无所不周,实则碍于伦理;自谓穷神知化,而不足以开物成务」。谓其无手足也。孟子曰:「人之有是四端也,犹其有四体也」。其真知言者欤!盖有是四端,则有父子之爱,有君臣之义,有夫妇之别,有兄弟之懿。无是四端,则如死灰,如槁木,无君臣,无父子,无兄弟、夫妇,枯死瘠绝,何足以知宗庙之美,百官之富乎?然人之自弃者多矣,其弃人者亦多矣。故有是四端,不能体认而举行之者,自贼者也;谓人君不能当此而不肯告之者,贼其君者也。故孟子断之曰:「凡有四端于我者,知皆扩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然,泉之始达」。夫知之一字,在我而不在人。知者,体认之意。今恻隐之状,愀然怛然,是吾仁也。吾既知其状矣,则推而达之于人事之间,使血脉流通,则扩而充之,即所谓推也。夫知之非艰,而推之为艰。知也,犹火之始然、泉之始达也;知之而不推,是必有人欲以碍之也。人欲碍之,是灭始然之火,而窒始达之泉也,岂有照用灌溉之功哉?知而推之,恻隐、羞恶、辞逊、是非,见几而作,不俟终日。其心何事哉?惟有四端而已。所以本根深固,枝叶婆娑,游泳乎君臣、父子、夫妇、兄弟之间,如听丝竹笙簧,如观文章黼黻,何其甚乐也。故曰:「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以谓血脉疏通也。苟不充之,虽父母且不知矣,况君臣、兄弟、夫妇乎?血脉断绝,不仁之人也。学者傥观予《少仪》之说以审其内,观予《四端》之说以行其外,则圣人之心,亦思过半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