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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石录后序1134年8月 宋 · 李清照
 出处:全宋文卷三七九九、《容斋四笔》卷五、《文章类选》卷五、《文章辨体汇选》卷三二一、《绿窗女史》卷一、《奇赏斋古文汇编》卷一七二、《六艺之一录》卷八三二 创作地点:浙江省杭州市
右《金石录》三十卷者何?
赵侯德父所著书也。
取上自三代,下迄五季,钟、鼎、甗、鬲、盘、匜、尊、敦之款识,丰碑大碣、显人晦士之事迹,凡见于金石刻者二千卷,皆是正󸈠谬,去取褒贬,上足以合圣人之道,下足以订史氏之失者皆载之,可谓多矣。
呜呼!
王播、元载之祸,书画与胡椒无异;
长舆、元凯之病,钱癖与《传》癖何殊。
名虽不同,其惑一也。
建中辛巳始归赵氏。
时先君作礼部员外郎丞相时作吏部侍郎,侯年二十一,在太学学生
赵、李族寒,素贫俭。
每朔望谒告出,质衣取半千钱,步入相国寺,市碑文果实归,相对展玩咀嚼,自谓葛天氏之民也。
后二年,出仕宦,便有饭疏衣綀,穷遐方绝域,尽天下古文奇字之志。
日就月将,渐益堆积。
丞相政府,亲旧或在馆阁,多有亡诗逸史,鲁壁汲冢所未见之书,遂尽力传写,浸觉有味,不能自已
后或见古今名人书画、三代奇器,亦复脱衣市易
尝记崇宁间,有人持徐熙牡丹图》,求钱二十万。
当时虽贵家子弟,求二十万钱,岂易得耶?
留信宿,计无所出而还之,夫妇相向惋怅者数日。
后屏居乡里十年,仰取俯拾,衣食有馀。
连守两郡,竭其俸入,以事铅椠。
每获一书,即同共校勘,整集签题;
得书画彝鼎,亦摩玩舒卷,指摘疵病,夜尽一烛为率。
故能纸札精致,字画完整,冠诸收书家。
余性偶强记,每饭罢,坐归来堂烹茶,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叶、第几行,以中否角胜负,为饮茶先后。
中即举杯大笑,至倾覆怀中,反不得饮而起。
甘心老是乡矣,故虽处忧患困穷,而志不屈。
收书既成,归来堂书库大橱,簿甲乙,置书册。
如要讲读,即请钥上簿,关出卷帙;
或少损污,必惩责揩完涂改,不复向时之坦夷也。
是欲求适意,而反取憀慄。
余性不耐,始谋食去重肉,衣去重采,首无明珠翠羽之饰,室无涂金刺绣之具。
书史百家字不刓缺,本不讹谬者,辄市之,储作副本。
自来家传《周易》、《左氏传》,故两家者流,文字最备。
于是几案罗列,枕席枕藉,意会心谋,目往神授,乐在声色狗马之上。
至靖康丙午岁,侯守淄川,闻金寇犯京师,四顾茫然,盈箱溢箧,且恋恋,且怅怅,知其必不为己物矣。
建炎丁未春三月,奔太夫人丧南来。
既长物不能尽载,乃先去书之重大印本者,又去画之多幅者,又去古器之无款识者,后又去书之监本者,画之平常者,器之重大者。
凡屡减去,尚载书十五车。
东海,连舻渡淮,又渡江,至建康
青州故第尚锁书册什物,用屋十馀间,期明年春再具舟载之。
十二月,金人陷青州,凡所谓十馀屋者,已皆为煨烬矣。
建炎戊申秋九月,侯起复知建康府
己酉春三月罢,具舟上芜湖,入姑孰,将卜居赣水上。
夏五月,至池阳
被旨知湖州,过阙上殿,遂驻家池阳,独赴召。
六月十三日,始负担,舍舟坐岸上,葛衣岸巾,精神如虎,目光烂烂射人,望舟中告别。
余意甚恶,呼曰:「如传闻城中缓急,奈何」?
戟手遥应曰:「从众。
必不得已,先去辎重,次衣被,次书册卷轴,次古器,独所谓宗器者,可自负抱,与身俱存亡,勿忘也」。
遂驰马去。
涂中奔驰,冒大暑感疾
至行在,病痁。
七月末,书报卧病
余惊怛,念侯性素急,奈何!
病痁或热,必服寒药,疾可忧。
遂解舟下,一日夜行三百里。
比至,果大服茈胡、黄芩药,疟且痢,病危在膏肓。
余悲泣,仓皇不忍问后事。
八月十八日,遂不起。
取笔作诗,绝笔而终,殊无分香卖屦之意。
葬毕,余无所之。
朝廷已分遣六宫,又传江当禁渡。
时犹有书二万卷,金石刻二千卷,器皿、茵褥,可待百客,他长物称是。
余又大病,仅存喘息。
事势日迫,念侯有妹婿任兵部侍郎,从卫在洪州,遂遣二故吏先部送行李往投之。
冬十二月,金寇陷洪州,遂尽委弃,所谓连舻渡江之书,又散为云烟矣。
独馀少轻小卷轴书帖,写本李、杜、韩、柳集,《世说》、《盐铁论》,汉唐石刻副本数十轴,三代鼎鼐十数事,南唐写本书数箧,偶病中把玩,搬在卧内者,岿然独存。
上江既不可往,又虏势叵测,有弟迒任敕局删定官,遂往依之。
到台,台守已遁。
出陆,又弃衣被,走黄岩,雇舟入海,奔行朝。
时驻跸章安,从御舟海道之温,又之越。
庚戌十二月,放散百官,遂之衢。
绍兴辛亥春三月,复赴越。
壬子,又赴杭。
先侯疾亟时,有张飞卿学士携玉壶过,视侯,便携去,其实珉也。
不知何人传道,遂妄言有颁金之语,或传亦有密论列者。
余大惶怖,不敢言,亦不敢遂已,尽将家中所有铜器等物,欲赴外庭投进。
,已移幸四明,不敢留家中,并写本书寄剡。
后官军收叛卒,取去,闻尽入故李将军家。
所谓岿然独存者,无虑十去五六矣。
惟有书画砚墨可五七簏,更不忍置他所。
常在卧榻下,手自开阖。
会稽,卜居土民钟氏舍。
忽一夕,穴壁负五簏去。
余悲恸不得活,重立赏收赎。
后二日,邻人钟复皓出十八轴求赏,故知其盗不远矣。
万计求之,其馀遂牢不可出,今知尽为吴说运使贱价得之。
所谓岿然独存者,乃十去其七八。
所有一二残零不成部帙书册三数种,平平书帙,犹复爱惜如护头目,何愚也耶!
今日忽阅此书,如见故人。
因忆侯在东莱静治堂,装卷初就,芸签缥带,束十卷作一帙。
每日晚,吏散,辄校勘二卷,跋题一卷。
此二千卷,有题跋者五百二卷耳。
今手泽如新,而墓木已拱,悲夫!
萧绎江陵陷没,不惜国亡而毁裂书画;
杨广江都倾覆,不悲身死而复取图书。
岂人性之所著,生死不能忘欤?
或者天意以余菲薄,不足以享此尤物耶?
抑亦死者有知,犹斤斤爱惜,不肯留在人间耶?
何得之艰而失之易也!
呜呼,余自少陆机作赋之二年,至过蘧瑗知非之两岁,三十四年之间,忧患得失,何其多也。
然有有必有无,有聚必有散,乃理之常。
人亡弓,人得之,又胡足道。
所以区区记其终始者,亦欲为后世好古博雅者之戒云。
绍兴二年玄黓岁壮月朔甲寅,易安室题。
按:《金石录》卷末,雅雨堂丛书本。又见《瑞桂堂暇录》(说郛宛委山堂本󷈻二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