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
位置
作者
标签
论使事劄子1138年12月6日 宋 · 李纲
 出处:全宋文卷三七二二、《梁溪集》卷一○二、《历代名臣奏议》卷八五 创作地点:福建省福州市
臣窃见朝廷遣王伦使金国奉迎梓宫,往返屡矣。
今者伦之归与金使偕,乃以「江南诏谕」为使名,四方传闻,无不骇愕。
何者?
两国通使,讲好息兵,以礼为先,自敌以上无所不用其至,礼之经也。
乃今不著国号而曰江南,不云通问而曰诏谕,此何礼也?
宋有天下几二百年,祖功宗德,以圣继圣,声教溢于四表。
炎运中微,夷狄乱常,驯致靖康之变,国祚几绝。
赖陛下总师大河之北,入继大统,群臣推戴,克受天命。
履大宝,临万邦,为神民万物之主,一纪于兹矣。
敌人遣使,乃敢命名如此!
自古夷狄陵侮中国,未有若斯之甚者。
原其所自,皆吾谋虑弗臧,不能自治自强,偷安朝夕,无久远之计,群臣误陛下之所致也。
臣请试为陛下详言之。
靖康末,金人破都城、毁宗社,逼二圣銮舆以北迁,易姓建号,而陛下应天顺人,光复旧业。
自我视彼,则仇雠也;
自彼视我,则腹心之疾也,岂复有可和之理?
然而朝廷遣使通问,冠盖相望于道路,卑辞厚币,无所爱惜者,正以二圣在其域中,为亲屈己,不得已而然,犹有说也。
至去年春两宫凶问既至,陛下抱哀御恤,创钜痛深,虽未能躬六师以报不共戴天之雠,犹当寝罢使者,绝不与通,以正仇雠之名;
慎固封守,选练将帅,以为自保之计,观衅待时,动必有功。
《传》曰:「名其为贼,敌乃可服」。
欲正仇雠之名,以张恢复之本,正在此时。
而朝廷失策,复遣使以迎梓宫,亟往遄返,帑藏为虚,初不得其要约。
今者敌使荐至,乃建「诏谕」之号,公肆陵侮,不知朝廷将何以应之?
夫奉迎梓宫,乃陛下孝思罔极,在人情不得不如此者。
然金人狡狯,动出计谋,我以诚求,彼以诈应,借此为重,成其奸心,不知朝廷何所凭信?
臣恐堕其计中,祸难之未艾也。
臣闻忠信为周,古者遣使以忠信为主。
故《小雅》于《皇皇者华》君遣使臣之诗,诹谋度询,必以周爰为言。
使不忠信,为国之患,非浅浅也。
王伦何为者?
市井驵侩之才,左右卖国之伍,三尺之童皆知其不足信,而朝廷信之,此必有甘言以中朝廷之欲。
臣恐听虚词而受实患,如楚之张仪以求商于之地也。
使事,初以「奉迎梓宫」为指,而金使之来,乃以「江南诏谕」为名,循名责实,已自乘戾,则其所以罔朝廷而生后患者,不待诘而可知。
臣在远方,虽不足以知其曲折,然以愚意料之,彼为此名以遣使,其邀求大略有五:必降诏书,欲陛下屈体降礼以听受,一也;
必有赦文,欲朝廷宣布颁示郡县,二也;
必立约束,欲陛下奉藩称臣、禀其号令,三也;
必求岁赂,广其数目,使我坐困,四也;
必求割地,以江为界,淮南、荆、襄四川尽欲得之,五也。
此五者,朝廷从其一,则大事去矣!
天子之令曰诏,臣下则以禀令受诏为事。
倘屈体降礼、权时之宜以听其诏令,则君臣之分定矣。
君臣尊卑,如天地相远,降尊就卑,以天为地,可乎?
其不可者一也。
天子之恩曰赦,臣民则以遇赦该恩为幸。
倘朝廷宣布颁示郡县,则天下知朝廷之势去,士民之心离矣,其不可者二也。
履至尊以制六合曰天子,谨制度以为诸侯曰藩臣
天子出命者也,藩臣禀令者也。
倘奉藩称臣,禀其号令,则事不在我,国家之势倾矣,其不可者三也。
朝廷全盛之时,岁赂金人百五十万,犹不能给,遂至败盟。
今日保据东南,财用鲜少,又有养兵之费,日益窘迫,而欲增赂以求全,盖亦难矣,其不可者四也。
淮南、荆、襄,江浙之屏蔽也;
四川,天下之上流也。
不能措画屏蔽,保有上流,资天险、结人心以为固,而欲割要害之地,弃民以求安,必无之理,其不可者五也。
金人变诈不测,贪婪无厌,纵使听其诏令,奉藩称臣,其志犹未已也,必继有号召,或使亲迎梓宫,或使单车入觐,或使移易将相,或使改革政事,或竭取赋税,或朘削土宇,从之则无有艺极,一不从则前功尽废,反为兵端。
以谓权时之宜,听其邀求,可以无后悔者,非愚则诬也。
使国家之势单弱,果不足以自振,不得已而为此,固亦无可奈何。
今土宇之广犹半天下,臣民之心戴宋不忘,与有识者谋之,尚足以有为,岂可忘祖宗之大业,生灵之属望,弗虑弗图,遽自屈服,祈哀乞怜,冀延旦暮之命哉!
少康以一旅之众,祀配天,不失旧物;
光武牛从军,杀新野然后得马,率乌合三千,破寻邑百万,遂定中兴之业;
晋保江左,财用匮乏,王导至身衣练布,诱善贾以济国用,卒延国祚百有馀年。
今朝廷事力虽不足以望全盛之时,然将士如云,带甲之卒数十万,士马之盛,岂不过于少康光武
谷粟金帛,运漕不绝,舳舻相衔,财用之多,岂不过于东晋
有可为之资,而陛下又有过人之聪明,何惮不为?
而欲北面以事仇雠,甘受此屈辱也!
夫自古创业中兴之主,多由布衣,奋空拳以取天下,非吾之兵民财用,而吾能因而用之,积累以成帝王之业,诒谋子孙,垂裕无穷。
今兵民财用皆祖宗之所以遗我者,而陛下不思所以用之,遽欲委身束手受制于仇雠之手,此臣之所不晓也。
陛下纵自轻,奈宗社何?
奈天下臣民何?
奈后世史册何?
且立大事、建大功者,必以作士气、得人心为先,而号令赏罚者其具也。
人心士气,在今日虽已不及建炎之初,然审号令、明赏罚以振起之,尚为我用。
陛下一受制于强敌,号令赏罚皆不由于己出,士气日索,人心日离,将士益桀骜而不可驭,民庶益泮涣而不可蓄。
令一去,如神龙之失水,为蝼蚁所困,后虽悔之,噬脐何及?
此臣所以夙夜痛愤而寒心也。
议者必谓势有强弱,弱者必服于强,故太王事狄,勾践事吴,孙权事魏,皆行权以济大业,藉此以感动圣意。
臣皆以为不然。
昔者太王居邠,狄人侵之,事之以珠玉犬马,皆不得免,徙居岐山之下,从之者如归市,狄人乃已。
今陛下能以此已金人之侵乎?
勾践身入吴以为臣仆。
仅得归国,枕戈尝胆,卒以报吴。
今陛下能以此报金人之仇乎?
孙氏起于江东,未能自立,故臣魏以俟时。
今陛下藉祖宗二百年之基业,纵使未能复土宇,岂可不自爱重,而怖惧屈服,以贻天下后世之讥议哉?
为此说者,但欲求合于朝廷之意,而不顾患祸之在后,臣愚窃以为过矣。
昔赵欲帝秦,鲁仲连辞而折之,以谓秦帝则诸侯皆为所制,不听命则诛戮随之,欲帝秦者知其利而不知其害,秦非礼义之国,仲连蹈东海而死耳,不忍为之民也。
新垣衍屈,不果帝秦,而秦师为之退舍。
曹操以十万众临荆州,势摇东南,虽张昭亦欲迎之。
周瑜孙权画策,以谓如臣者何往不可,将军安所容乎?
拊案大悟,遂有赤壁之战,而鼎足之势成。
此二人者,其所陈说深切著明,二君听之,遂能反祸以为福,转败而成功,胸中照了明白,洞达果断而不疑也。
今彼使之来,其用事者未必不以兵随之,以为胁制之术,顾朝廷所以措置者如何耳。
措置有备,虽苻坚百万之师,不足畏;
措置无术,虽数千百骑,便足以为吾扰。
方危迫之,无排难解纷之略,则无贵于智者矣。
朝廷自十数年来,议论不一,执守不坚,无规模素定之计,玩岁愒日,苟且过时,无积累就绪之功,唱为和议者纷纷,趣度目前而不以后艰为念,以致今日之陵侮,非偶然也。
忠义之士,怀才抱智,不能自达者,顾岂乏人?
臣愿陛下特留圣意,且勿轻许,深诏群臣讲明利害可以长久之策,悉以上闻,陛下择其善者而从之,广谋兼虑,而不偏听,于今日事,必有所补。
臣昨于建炎元年尝献国是之说,以谓朝廷不能自强自治,但欲卑屈以从之,虽至于奉藩称臣,虏人之谋势犹未已。
又于绍兴五年蒙降诏访问,尝献乞罢议和之说,以谓遣使议和,虏人必制我以必不敢为之谋,邀我以必不可从之事,非徒无益,而有害于吾自治自强之计,为患甚深。
区区之忠,幸蒙睿察。
今日之事无他,遣使议和不已,使敌人得窥伺谋画,皆引惹之所致也。
臣愿陛下为宗社大计,万机之馀,长虑却顾,览前古之兴亡,究今日之利害。
傥或权时之宜,禀其号令,自后别有须索,如前所陈,复禀正朔、易服色、趣朝会、擅诛赏,尽取鞍马器甲之类,当如何处之?
而吾之士气既索,如何可以复振?
人心既离,如何可以复收?
国势既倾,如何可以复定?
今日执和议生事者,果能任其责而保其必不然乎?
远察太王勾践之事,与今日不同;
深味仲连周瑜之言,与今日相若,利害昭然矣!
臣世受国恩,奉事三朝,蒙陛下知遇尤厚,常愿奋不顾身,以徇国家之急。
今事势危迫,所以应之一失机会,则祸难相寻,为害有不可胜言者,又非前日之比。
区区孤忠,愿效愚计,第恐朝廷不能用之。
夫用不用在朝廷,而臣激于义,有不得不言者,惟陛下留神幸察。
臣窃观国家之与金人势不两立,而今日之事,止在于绝之与通,亦不难决也。
与之通,则听其号令而臣属之,动为所制,身危国蹙,必至于亡而后已;
与之绝,则图所以自治自强者,选将励兵,待其来而禦之,胜负之势犹未定也。
与其事不共戴天之雠,仰愧宗庙,俯失士民之心,而终归于亡,贻羞无穷;
曷若幡然改图,正仇雠之名,辞顺理直,以作士民之气,犹可以履危而求安,转亡而为存,未为失策也。
二者利害,相去远矣!
臣愿陛下出自睿断,正王伦误国之罪,而肆诸市朝,虏使未入境则却而弗纳,已入境则拘留而勿遣,降哀痛罪己之诏,深咎前日和议之失,丁宁反覆,其言切至,以激励天下臣民将士之心,尽取赂遗敌人金帛以募敢死之士,训练习服以守边疆,以备不虞,以制虏人冲突。
此计既定,诏旨既颁,臣将见人情翕然,回心易虑,天地神明亦当助顺,强虏之师不战而自屈矣!
然后据江淮以为固,进贤俊,退佞谀,修政事,明赏刑,治军旅,积金谷,待时而奋,以图恢复,此岂可与受制于人、甘心屈辱同日而语哉?
刘豫者金人之所立,八九年间豫之所以奉金人者可谓至矣,一旦废弃如弁髦土梗。
何则?
彼为利谋,而初不以恩信为事也。
陛下视金人之于我,孰与于
犹如此,于我可知。
彼虽以江南数千里地王我为言,犹不足信,而况于复故境、归侵疆乎?
唯智者可与料敌,唯明者可与照奸,陛下或以臣言为未然,愿降臣章与群臣之有智略者虑而图之,勿为单见之所惑,勿为黠虏之所欺,勿至将来追侮不及而后悔,则宗社生灵之福也。
《传》曰:「日中必熭,操刀必割,时乎时,不再来」。
臣言可采,陛下断而行之勿疑;
以为议论乖谬,而害于今日之至计,愿先斧钺之戮,以惩妄发。
夫主忧臣辱,主辱臣死,国家事势至此,死何足惜!
惟陛下裁幸。
臣昨任江西安抚制置大使日,因淮西郦琼之变,以己见利害具奏申闻,误蒙圣恩降诏奖谕。
以疏中论及侍从、台谏,以谓侍从者论思献纳之官,台谏者耳目腹心之寄,以言为职,类皆毛举细故以塞责,所论不过簿书、资格、守倅、令丞除授之失当,至于国家大计,系宗社之安危,生灵之休戚,初未闻有一言及之,遂犯台谏之怒,厚诬丑诋,以无为有,群起而攻之。
伏蒙圣慈洞照非辜,力赐保全,使得归休山林,养痾藏拙,臣之为幸大矣。
蒙垢忍耻,不敢自明,缄口结舌,不敢复与世事,故刍荛之言,久不上达,然惓惓之心,未尝一日不在赤墀之下也。
今闻使事方亟,所系国体非轻,存亡之端,非独安危而已。
臣不胜愤懑,敢以狂瞽,干冒天聪,罪当万死,俯伏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