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筵诗讲义 其二 宋 · 张纲
出处:全宋文卷三六七七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臣以谓此言淑女之德,宜为君子之配也。雎鸠之为物,其性则挚而有别,其声则关关而和;有别而不失其和,淑女之况也。水中可居曰洲,而河又水之险者。「在河之洲」,则去人远矣。淑女者,窈窕之况也。窈窕者,幽閒深远之谓也。逑,匹也。淑女虽在窈窕,而其德乃可以为君子之好匹,此后妃所以乐得也。说《诗》者以大序首言「关雎,后妃之德」,故以雎鸠为后妃之况。臣以文义考之,当况淑女,而不当况后妃也。盖所谓「关雎,后妃之德」者,《关雎》一篇之诗,乃后妃之德耳。亦由《鹊巢》「夫人之德」,而诗乃以鹊巢比国君,其所以为夫人之德者,亦《鹊巢》一篇之诗而已。举《鹊巢》以證《关雎》,则关雎为淑女之况,义固晓然矣。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臣以谓诗人欲述后妃求淑女之事,故于首章先言淑女有宜配君子之德,然后序后妃所以求之之意。夫涧溪沼沚之毛,可荐于鬼神,则荇菜者,供祭祀之物也。后妃之求淑女,在于协心以供祭祀,故以荇菜言之。流,求也。其意若曰:荇菜之生,参差而不一,求之者当左右而无方;譬犹淑女之在下,窈窕而难见,求之者亦当寤寐而不已。然后妃之心,犹以为未也。求而不得,则寤寐而至于思服。悠者,思之长也。辗转反侧者,卧而不周也。思服而至于辗转反侧,不能安寝,则其求之可谓至矣。于此有以见后妃忧在进贤,出于至诚,有不能自已者。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臣以谓此二章言后妃至诚待淑女之心,有加而无已也。芼之为言择也。求而后采,采而后择者,共荇菜之序也。「寤寐求之」,然后「琴瑟友之」、「钟鼓乐之」者,待淑女之序也。琴瑟,常御之乐也,故《鹿鸣》燕群臣则曰「鼓瑟鼓琴」;钟鼓,至大之乐也,故《彤弓》飨诸侯,则曰「钟鼓既设」。此盖燕礼小而飨礼大,所用之乐亦从以异。今后妃之待淑女,始则欲以常御之乐友之,而通其交际之心;终则欲以至大之乐乐之,而极其欢欣之意。此所谓至诚有加而无已也。且天子之于人材,不患其不能尊显于朝廷之上,而常患其遗逸于下,是以先王之治,于丘园岩谷之士尤加意焉。然则《关雎》之求淑女,每章必以「窈窕」为言者,可见后妃进贤之志,首及于疏远矣。此所以能辅佐文王而协成周家之治也。
《葛覃》,后妃之本也。后妃在父母家,则志在于女功之事,恭俭节用,服浣濯之衣,尊敬师傅,则可以归安父母,化天下以妇道也。
臣闻《礼》曰:「甘受和,白受采,忠信之人,可以学礼」。盖言有其本也。文王之化刑于寡妻,而后妃所以能成《关雎》之德者,则以《葛覃》之本有以受其化也。盖后妃之贤出于天性,方其在父母家,志则在于女功之事;惟其志在女功之事,则知夫身所被服者,勤劳而不易得,故能恭俭节用,服浣濯之衣也。夫履后妃之位,则势既尊矣;恭俭节用、服浣濯之衣,则德既成矣。然犹尊钦师傅而不敢忽,则躬行于闺门者,岂复有过举之累哉?此其所以能归安父母也。如上所陈而卒至于归安父母,此其所以能化天下以妇道也。《孟子》曰:「孰不为事,事亲,事之本也;孰不为守,守身,守之本也」。《葛覃》之诗,事亲、守身之道备矣,故序诗者以为后妃之本。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萋萋。黄鸟于飞,集于灌木,其鸣喈喈。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莫莫。是刈是濩。为絺为绤,服之无斁」。
臣以谓此二章言后妃女功之志也。葛所以为絺绤,女功之末者,志在于葛,则丝枲可知矣。「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萋萋」,则葛方茂盛未成之时也。「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莫莫」,则葛已成就可采之时也。后妃之于女功,志焉而不敢忘,故往来于中谷,以观葛之渐长而采之。方其初往也,葛茂盛而未成,但见黄鸟飞鸣于灌木之上,颜色之美,声音之好,有可以悦其耳目;及其继往也,葛成就而可采矣,于此无暇及于耳目之所闻见,唯知刈葛而濩之以为絺绤,专心致志,服之而无厌斁焉。虽然,后妃大邦之子也,岂其实然哉?诗人赋其意而已。
「言告师氏,言告言归。薄污我私,薄浣我衣。害浣害否,归宁父母」。
臣以谓此一章言后妃既嫁而归宁父母也。后妃之势可以专矣,及其归宁,必先告于师氏,此叙所谓尊钦师傅。污,烦撋之也。浣,濯之也。污其燕居之服,而浣其事宗庙舅姑之衣。在常人有不足道,唯后妃服之,则可谓恭俭之盛德。然其污也,浣也,固非好洁其衣服,薄而已矣。非止于薄而已也,又择其何所当浣,何所当否,然则后妃修饰其身如此,而归于父母之家,父母之心有不宁者哉?《斯干》之卒章,祝其女子「无诒罹于父母」。观后妃之归宁,然后知其父母免于忧也。
《卷耳》,后妃之志也。又当辅佐君子,求贤审官,知臣下之勤劳。内有进贤之志,而无险诐私谒之心,朝夕思念,至于忧勤也。
臣窃观《葛覃》之序,言后妃在父母家则志在于女功之事,此则后妃之本志也。及其作合于周,而供内助之职,则不特女功之事而已,又当辅佐君子求贤审官,是以有《卷耳》之诗。盖人君之治,无大于求贤审官者。诚能求贤以官使之,审焉而勿忽,则众职并举,天下不足为矣。故后妃既求淑女以协成内治,而于辅佐君子,又必以求贤审官为先也。文王之时,群臣戮力以趋事,后妃知其勤劳,是以欲燕劳之,而进其贤者,则非有险诐私谒之心也。然求贤审官,文王之政,后妃唯当辅佐之,而不敢与其事焉。有其志而不敢与其事,是以朝夕思念,至于忧勤而不释。序诗者以谓后妃之志,又当如此,故以其诗次于《关雎》、《葛覃》之后也。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寘彼周行」。
臣闻卷耳,易得之菜也;顷筐,易盈之器也。夫采易得之菜,以实易盈之器,又采采而不已,然且不能顿盈;况贤材之士为难得,百官之位为至众,欲求难得之材以实至众之位,可不思念之乎?此后妃所以有怀贤人之德,而欲寘之周行也。
「陟彼崔嵬,我马虺隤。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陟彼高冈,我马玄黄。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陟彼砠矣,我马瘏矣,我仆痡矣,云何吁矣」。
臣闻崔嵬,山之险也。虺隤,马之病也。臣下之从征役者,陟山之险,乘马之病,可谓勤劳矣。后妃欲酌金罍之酒以劳之,庶慰其永怀之心也。山脊之冈,则其险甚于崔嵬。玄马变黄,则其病甚于虺隤。山甚险而马甚病,则劳之宜加厚,故欲酌罚爵以乐之。乐之以罚爵,则非止金罍而已。盖人有甚劳,则其心必至于永伤,尤当有以慰之也。若夫山极险而谓之砠,马极病而谓之瘏。不特马病,而仆且病,则臣下之勤劳至矣。如此,乃不言酌酒以劳之,但吁嗟而已。何哉?盖酒食者,后妃之事也,爵赏者,朝廷之政也。臣下之勤劳弥至,则报之在乎爵赏,而酒食有不足用焉。然朝廷之政,后妃所不敢与闻,此其所以吁嗟而已也。
《樛木》,后妃逮下也。言能逮下而无嫉妒之心焉。「南有樛木,葛藟累之。乐只君子,福履绥之。南有樛木,葛藟荒之。乐只君子,福履将之。南有樛木,葛藟萦之。乐只君子,福履成之」。
臣闻后妃正位宫闱,同体天王,顾夫人、嫔妇之属,贵贱之势固有间矣。惟贵贱之势有间,故每以逮下为难。《小星》言惠及下而曰「夫人无妒忌之行」,《樛木》言逮下而曰「无嫉妒之心」。然则逮下之事,唯无妒忌者能之耳。木上竦曰乔,下曲曰樛。乔则与物绝,故曰「南有乔木,不可休息」。樛则与物接,故曰「南有樛木,葛藟累之」。葛藟,在下之物也,以木之樛,故得附丽以上,谕嫔妇之属所处在下,以后妃有逮下之德,故亦得进御于其君。若是者,上恩达于下,下情通于上,闺门之内不失其和矣。文王之治,始于忧勤,终于逸乐。后妃逮下,而闺门以和,则内治成矣,文王安得而不乐哉?惟乐其内治之成,所以能安享福禄,故曰「乐只君子,福履绥之」。臣尝观《易》之设卦,刚柔相杂而变生,故或吉或凶,相为倚伏。唯《谦》之为体,自卦、繇、彖、象以至六爻之辞,无一言及于凶咎悔吝,以是知谦之为德,所以致和于天下,无往而不利。既无凶咎悔吝,则福随之矣。夫逮下而无嫉妒之心,谦德也,以是而和其闺门,则其君子免于凶咎悔吝,而安享福禄也宜矣。「葛藟累之」,则附丽以上而已,「荒之」则又言其奄覆之也,「萦之」则不止于奄覆,又旋绕之矣。「福履绥之」,不若「将之」之大,将之不若「成之」之备。诗人美其事,有加而无已,故其言之序如此也。且《天保》之序言君能下下以成其政,而一篇之诗备述福禄之事。然则文王之治外,固以下下而致福禄矣。以此见《樛木》之逮下,乃所以化文王之德而辅佐之也。
《螽斯》,后妃子孙众多也。言若螽斯不妒忌,则子孙众多也。「螽斯羽,诜诜兮。宜尔子孙,振振兮。螽斯羽,薨薨兮。宜尔子孙,绳绳兮。螽斯羽,揖揖兮。宜尔子孙,蛰蛰兮」。
臣闻螽斯,蚣蝑也。郑康成云:「凡物有阴阳情欲者,无不妒忌,唯蚣蝑不耳」。然则螽斯于万物中独有不妒忌之性,且生子之多,故诗人取以为况。后之说诗者谓螽斯微物,性或难知,是以于此序不能无疑。臣窃尝深求之,盖上古穴居野处,日与鸟兽相亲,故能毕知万物之性。三代去古未远,学者皆有师承,研穷物理,尚皆精审,故其所言,有后世不能及者。且《七月》诗言「斯螽动股」、「莎鸡振羽」,以至历纪在野、在宇、在户之候。《月令》言螳螂生,腐草化。以至獭祭鱼、豺祭兽、鸠拂羽、虎始交,皆非后人所尝见而知者。然载在典籍,垂信万世。由是观之,螽斯之不妒忌,诗人必有以知其性矣,固无足疑也。诜诜,生之多也。薨薨,飞之多也。揖揖,聚之多也。振振,言其性厚。绳绳,言其戒慎。蛰蛰,言其和集。子孙众多而不贤,则适足为患,故又及其贤德也。《华阳集》卷二四、二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