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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筵诗讲义(一) 宋 · 张纲
 出处:全宋文卷三六七七、《华阳集》卷二四
故《诗》有六义焉:一曰风,二曰赋,三曰比,四曰兴,五曰雅,六曰颂。
臣闻声诗之作,本乎民情之自然,其所历非一时,所述非一事,所出非一人,故众体并列,咸有攸当。
方其作之也,志各有为,故赋、比、兴之旨分焉。
及其序之也,事各有本,故风、雅、颂之名别焉。
诗人之言,顾岂一端而已,或美或刺,或规或讽。
苟可以直言而无害,则铺陈其事而赋之。
若其避谀佞之嫌,畏指斥之过,必将引类以寓意,则取象于物而比之。
至于耳闻目见,有以动荡其心志而不能自已,则又感发于所寓之时,而谓之兴。
此赋、比、兴之辨也。
若夫采于国史,播在乐章,其述诸侯之事而止于一国,则列而为「风」;
言天子之政而及于天下,则列而为「雅」;
形容盛德之美,成功以告于神明,则列而为「颂」。
此风、雅、颂之辨也。
然而论《诗》之旨,莫先于风。
风之所言,赋也,比也,兴也,互见而兼备焉。
故一曰风,而继之以二曰赋,三曰比,四曰兴;
积风而为雅,积雅而为颂,故五曰雅,六曰颂。
《周官·大师》教六诗,考其先后,亦同乎六义之序。
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主文谲谏,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故曰「风」。
至于王道衰,礼义废,政教失,国异政,家殊俗,而「变风」、「变雅」作矣。
臣闻诗之为风,政教之本也。
上以是而化其下,无非躬行之德;
下以是而讽其上,无非爱君之诚。
是二者皆有巽入之道,而不见于形迹,故曰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
夫《礼》有五谏,而莫善于讽。
圣人乐于文过,必使瞽为诗,工诵箴。
然则诗之为谏,讽谏之谓也。
于文则叙其情,而不至于讦;
名以谲则陈其事,而不斥以正。
夫如是,则无拂心逆指之辞,言之者安所加其罪?
得将顺救正之道,闻之者岂不知所戒?
故曰:主文谲谏,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
夫天之有风,披拂于万物之上,而其功密庸;
诗之湿柔笃厚,而所以感动于人者似之。
故序《诗》者言诗之功用必继之,以故曰「风」。
至于王道衰,礼义废,政教失,国异政,家殊俗,则文、武、成、康之泽微矣,天下之人不复见先王之治,乃发其忧思感伤之心,而「变风」、「变雅」于是乎作。
辞虽已变,而所以述作之意,依违讽谏,于治道犹有补焉,此叙《诗》者所以取之而不弃也。
国史明乎得失之迹,伤人伦之废,哀刑政之苛,吟咏情性,以风其上。
达于事变,而怀其旧俗者也。
臣窃谓此言「变诗」之所由作也。
孔子曰:「文胜质则史」。
先儒以谓苟能制作文章,亦可谓之史。
然则国史,国人之文胜者是也。
惟其文胜,故多识前言往行,而明乎得失之迹。
故感于平世而政用和,故感于衰世而讽刺之意不能自已。
今夫人伦废,则五品不逊。
自一家而推之,国者失其序矣,刑政苛则百姓不亲。
自一国而推之,天下者失其理矣。
人伦失其序,刑政失其理,此诗人所以动其哀伤之情也。
然百姓之不亲,未若五品之不逊,故伤之为义,有甚于哀。
诗人遭时如此,而概以古今得失之迹,则吟咏性情,以风其上,不亦宜乎。
所以风其上者,则以达于事变而怀其旧俗故也。
且唐之风旧矣,其后变而为晋;
邶、鄘之国旧矣,其后变而为卫。
诗人当晋、卫之世,发于吟咏,虽述一时之事,而忧思感伤犹不忘其本,故晋诗十二篇,而特谓之唐;
卫诗三十九篇,而兼存邶、鄘之国,以此见诗人怀旧之心,发于辞气,必有以感动于人,所以能使序诗者迹其本意,而不敢没其实也。
然达事变,怀旧俗,举是二国之诗考于其他,可以类见矣。
故「变风」发乎情,止乎礼义。
发乎情,民之情也;
止乎礼义,先王之泽也。
臣窃谓此言「变诗」之旨也。
夫诗之为变,则以事有不得平者咈乎吾心,故作为箴规怨刺之言,以发其愤憾不泄之气。
夫如是,则宜有怒而溢恶、矫而过正者。
然以诗辞考之,虽触物寓意,所指不同,而要其终极,一归于礼义而已。
盖人生而静,乃天之性;
感物而动,斯谓情。
情虽出于性,其动于中也,物实有以感之。
既感于物矣,非先王之泽薰陶渐渍,不忘于心,则吟咏以风,其能止于礼义乎?
今自邶、鄘而下百有馀篇,刺奢,刺俭,刺贫,刺虐,如此之类,皆「变风」也。
然虽其间或出于妇人女子小夫贱隶之所为,是乃一时有激而云然,其比兴述作优游而不迫,返覆颠倒而不乱,孜孜焉若将救其时弊而反之于正者,得非礼义之教使之然欤!
由是观之,「变风」之诗,虽不纯乎文、武之序,亦足见先王之泽垂数百年犹未泯也。
是以一国之事,系一人之本,谓之「风」;
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风,谓之「雅」。
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废兴也。
政有小大,故有《小雅》焉,有《大雅》焉。
「颂」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
是谓四始,诗之至也。
臣以谓此申言风、雅、颂之休也。
风,犹天之风也,动于上,而其下化之,如《关雎》之化行而公子信厚,《鹊巢》之功致而在位正直,齐君好田而成驰逐之风,魏君俭啬而变机巧之俗,若此之类,无非本于国君之躬行,故曰:「一国之事,系一人之本,谓之『风」』。
雅者,正也,犹言王之政也。
王畿虽止于千里,而其政之所及,则侯甸男卫,自东南西北,皆其所经略,非如诸侯止于一国而已。
是以雅之所言,皆天下之大,而四方之风于是乎观焉。
故曰:「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风,谓之『雅」』。
其言王政之所由废兴,则以雅有正、变故也。
文、武兴而民好善,王政之所由兴,正雅是也;
幽、厉兴而民好暴,王政之所由废,变雅是也。
若夫小大之辨,则随其所主之意而已。
如《小雅》言饮食、宾客、赏劳群臣之类,皆事之小者;
而《大雅》言受命尊祖,致太平、成福禄之类,皆事之大者。
然则政有小大,分为二雅宜矣。
风也,雅也,国治之始也。
及其告成功,则有颂焉。
《周颂》、《商颂》,殆四十篇,皆所以言祭祀,犹今之乐章尔。
事实而义明,言简而意足,以是而告于神明,可谓无愧辞矣。
若乃《鲁颂》,非为祭祝设,特以颂僖公之美而已,德薄辞侈,视商、周之作不能无少贬。
虽然,前乎商、周,独虞舜之载赓,五子之述戒,他诗未有闻也。
孔子自卫反鲁,然后删诗,断自周,始《国风》,《雅》、《颂》方序而传焉,谓之四始,有以见后世之作诗者皆权舆于此,而莫之或先也。
非独莫之或先,而其述作之美,亦无以复加矣。
故曰:「是谓四始,诗之至也」。
然则《关雎》、《麟趾》之化,王者之风,故系之周公
南,言化自北而南也。
《鹊巢》、《驺虞》之德,诸侯之风也,先王之所以教,故系之召公
臣窃谓二《南》之诗,文王一人躬行之化,而特系之二臣,何也,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商,则所居者诸侯之位也。
受命作周,而维新旧邦,则所行者王者之道也。
当是时,天下之人诵咏而歌舞之,述其事则有小大,感其化则有浅深。
序诗者合《关雎》、《鹊巢》之风,皆以为王者之事而名之欤,无以见文王事商之心;
皆以为诸侯之事而名之欤,则无以显文王作周之德。
故取其事之大而所感之深者,系之周公,谓之王者之风;
事之小而所感之浅者,系之召公,谓之诸侯之风。
夫如是,然后可以备尽文王之道。
周公、召公分陕而治,举周、召则文王所治之地皆在是矣。
周公,圣人也;
召公,贤人也。
以王者之风系之圣人,以诸侯之风系之贤人,理固然也。
且《周南》之后妃,即《召南》之夫人也,而其见于诗者不能无异。
盖无嫉妒之心者,《周南》也,《召南》则无嫉妒之行而已。
男女正行、婚姻以时者,《周南》也,《召南》则男女得以及时而已。
勉以正者,《周南》也,《召南》则劝以义而已。
类而推焉,自《关雎》至于《麟趾》,人之感化为甚深,自《鹊巢》至于《驺虞》,人之感化为尚浅。
序诗者不得不兼陈而备载之也。
文王北居岐周,而其化南被江汉,故曰「自北而南」。
其曰「先王之所以教」者,指太王、王季而言也。
文王始基,实因于此,是乃诸侯之事,故特于《召南》言之。
《周南》、《召南》,正始之道,王化之基。
臣窃谓王者之治,莫大于人伦,而夫妇者人伦之所造端也。
文王受命作周,其治始于闺门,而达之天下,于是人伦正而风化行,此二《南》之诗所以为《国风》之首。
在《易》之《家人》曰:「风自火出,家人」。
风者,化也;
火者,取象于《离》,神所丽也。
化出于人,故能妙万物而不见其迹。
文王之时,天下得于观感人伦以正若出于性之所自为者,岂有他哉。
神而化之,自内而外,一本于自然而已。
故《家人》之彖曰:「夫夫妇妇而家道正,正家而天下定矣」。
然则序诗者以《周南》、《召南》为正始之道,王化之基,其知治之本欤。
是以《关雎》乐得淑女以配君子,忧在进贤,不淫其色。
哀窈窕,思贤才,而无伤善之心也,是《关雎》之义焉。
臣闻《诗》三百五篇,而《关雎》为之首,其所言乃后妃求淑女以配君子之事,而说者止称其无妒忌之行,臣以谓此未足以尽《关雎》之义。
盖天子听天下之外治,故有三公九卿、二十七大夫、八十一元士;
后妃听天下之内治,故有三大夫、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
治外者莫急于人材,治内者求淑女以为助,固其理也。
文王之所以兴周,《诗》称棫朴之官人,《书》美五臣之迪教,济济多士,并列于疏附先后奔奏禦侮之职,固未始不以人材为先务,是以其化刑于寡妻,而后妃于是乎有《关雎》之德。
观其求淑女也,寤寐反侧而不能自已,盖以谓不如是不足以配文王,而成内外之治。
夫惟文王得多士而立政于外,后妃得淑女而辅佐于内,则自闺门而达之朝廷,宜无一事之不理,所以协济大业,而卜世卜年之永者,其本实基于此。
序诗者既论诗之大概,而卒举后妃之德以明《关雎》之义,言后妃之于淑女,非特求之尽其劳,而以得之为可乐,故曰:「乐得淑女以配君子」。
凡女子矜其容色者,必有忌心;
能以进贤为忧,则以不淫其色故也,故曰:「忧在进贤,不淫其色」。
且女子也而或称其淑,或称其贤,或称其才,盖以其性之善则曰淑,以其行之美则曰贤,以其女功之事则曰才。
性之美,行之美,能于女功之事,是三者宜为人之所忌也。
而后妃乃能去其忌心,方且忧其求之未得,而不得进御于其君;
犹以为未也,而又哀其或在窈窕之中,思念而不忘。
自非至诚接下而无伤善之心,何以及此?
当是时,凡为淑女者,后妃皆得以用之,虽幽远之地无遗才矣。
周有乱臣十人,而后妃与其一。
观夫阃内之政如此,则其助周家之治,信有力焉,宜乎《关雎》之诗列为二《南》之首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