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
位置
作者
标签
馆职 宋 · 刘一止
 出处:全宋文卷三二七六、《苕溪集》卷九、《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四四、《历代名臣奏议》卷四六、《吴兴备志》卷一一
对:天下之事,形虽不同,而其理则一。
所为异者,患在不得其要,苟得其要而持之,若举目而提其纲,挈裘而振其领也。
夫何故?
原其所始,要其所终,归而已矣。
是故有难易之说者,其形也;
无难易之说者,其理也。
世之说曰:「创业诚难,守文不易」。
而后之议者又以中兴为尤难。
且天下草昧,群雄竞逐,攻破则降,战胜则取,兹创业之诚难。
富贵则骄,骄则淫,淫则怠,兹守文之不易。
中兴之事,则兼而有之,此所以为尤难。
故曰:有难易之说者,其形也。
天之所以授人主者,非以其人心之归耶?
人心所在,天命随之。
《书》曰:「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
又曰:「民之所欲,天必从之」。
然则理之所在,在不失人心而已矣。
故曰:无难易之说者,其理也。
尝谓天之废兴,犹一身之安危,其所以扶衰而已病者亦不异,顾医何如耳。
明者见形色于未病之先,故为之也易;
昧者究脉络于已病之后,故为之也难。
夫医国亦然。
上有秕政,下有幸民,本末舛逆,首尾衡决,凡可以驯致败乱者,皆病也。
贾生文帝治安之时,痛哭流涕,以为深忧。
其说以诸侯势强为病肿,夷狄嫚侮为病痱,盖未形而见之。
然生自谓医能治而上不使者,顾元气未大损也。
形脉病而元气存,则文帝不用贾生,而生之说虽验于后,国终不亡。
如其不然,且望而去之矣,又奚以痛哭流涕为哉。
故医国者必视其元气存亡多少为决,所谓国之元气,则民心是矣。
夫谓之中兴,则国既病矣,既绝而复苏矣。
然先世之德泽在于人心者岂遽亡耶?
故愚不敢以为甚难而不为者,有可因之势数也。
自昔所谓中兴之君多矣,然未尝无可因之势。
周之宣王也,汉之光武也,唐之肃、代也,晋之元也,此明问之所及也。
其一时将相,在宣王时则有若仲山甫,在光武时则有若邓禹元帝则有王导,肃、代则有李、郭,君臣之间,所以扶持颠危,恢复大业。
顾其事不同,而其势则皆有所因。
何也?
三代而下,享国之尤长者莫如周。
周自后稷始封于邰,再传至不窋而失其国。
刘继之,改修其政,去邰而国于豳。
又九传而至太王,獯鬻迫之,去豳而国于岐。
文、武继之,遂有天下。
又九传而至厉王,犬戎迫之,失其大业。
宣王继之,内修政事,外攘戎狄,而周室中兴焉。
三代如周,无以加矣,然失国者再,失天下者一,或迫于獯鬻,或迫于犬戎。
然而不亡者,岂世世修德在人心者固耶?
山甫之所以辅其君者,虽不多见于经,凡宣王之所以劳来安集其民,与修政事、攘夷狄之实,盖山甫出将入相之力也。
汉纪二百而中绝,然高祖开基,规模弘远;
文、景继之,以德化民,敦本节用,轻徭薄敛,所以结民心者厚矣。
当时未见其效也,至强臣擅命,国纪已绝,天下之心犹惓惓焉思汉不忘,则惠泽之入人心为何如哉。
光武之初,百姓见司隶官属,且驩然相庆,以为不意复见汉官威仪,则是思汉之心既久而未忘也。
唐自高祖起义兵,既消群盗,太宗继之,修教化、明政刑,以府卫养兵,以口分世业授地,以租调任民,百姓安业,为日久矣,贞观之治,比隆成周。
又开元二十馀年之间,天下熙洽,外户不闭,行粮不费,则惠泽之在民心固深。
安史之乱虽于所忽,而肃宗太子灵武代宗广平王相继靖难,克复西京,再安社稷。
当是之时,功归郭、李,不可訾也,宰相如苗晋卿、裴冕辈,何能为哉!
然则宣王也,光武也,肃、代也,席祖宗之世德而兴者也。
元帝则不然,悯、怀之难,晋祚既绝,元帝琅琊王渡江,承孙氏累世之旧,皓首淫虐失民,而司马氏之德泽亦未有以结江左之心,故愚以王导元帝之兴为尤难。
然所恃以兴者何也?
中原之毒方炽,而人心易收也。
等请用顾荣、贺循等,谓之以收人心,则亦不可谓无所因矣。
呜呼,羯胡乱华,生民涂炭之佐元帝也,宜若捕龙蛇、格虎兕,不得斯须暇也,顾乃开设学校,宾礼贤才,措事业于雍容谈笑之间。
其后谢安为相,亦以雅量镇之,议者讥其以清谈废务,浮文妨要,终不为变。
此两公者,岂智识有不及耶?
意当是时,中原方乱,人心虽曰易收,亦或易危,未容以威猛胜慑之也。
江左立国,既不能与周、汉并隆,又不若肃、代之能克复旧物,岂其世德之厚薄异耶?
故中兴之功或系之将,李光弼、郭子仪是也;
或出入将相之间,山甫、邓禹是也。
然议者谓再造汉室,为元勋,岂耿、贾、吴、祭之徒卒不敢与之齿耶?
冯愔之叛,之威望亦少损矣,然而功不减焉,何也?
关中天下之根本,且汉之旧,人心之所依归者也。
萧何关中之寄,以基帝业,为时宗臣,则之功独高者,亦岂以关中之重为能佐佑中兴耶?
洪惟我宋之兴,为民立极,拨天下之乱而反之正,人心乐推,神器自至。
卜宅梁汴之间,非有太行孟门、羊肠、伊阙以为塞,非有洞庭彭蠡、沔川、汉水以为池,立国百七十年,无一日犬吠之惊,其所恃以为强且固者,人心而已。
故祖宗以来,所以惠养元元甚厚,而德泽渗洒在人膺肺间,虽千万年不忘也。
承平既久,衅边隅,远人犯顺,躏蹂京邑,于兹六年矣。
圣主忧勤,夙夜图回事功,阅日既久,未见赫然振起之象。
然有志之士,愿有献于上者,亦以人心未忘,有可用之势而已。
今明问以四代任人之方,与其将相救时之得失,孰可以为法于今,且在当时有遗憾,而可为后世鉴者,颇使论之。
愚固论其略矣。
抑复深维天下之事,所以不克济者,患在于不为,而无患其甚难。
故圣人畏无难而不畏多难,以其因难而能图也。
又况祸福倚伏之理为未易料者。
吴王夫差既胜齐,伍子胥曰:「天之所弃,必骤近其小喜,而远其大忧。
使不得志于齐,而以觉悟王心,吴国犹世。
今天禄亟至,是吴命之不常也」。
未几果灭于越。
吴人侵楚入郢,楚人大惧,令尹子西独喜曰:「乃今可为矣」。
夫战胜人所喜也,而以为大忧;
丧败人所废也,而以为可为,则是祸福倚伏之理果不可料,而不可不为者也。
如其不为,而俟天命之自回,人事之自正,敌国之自屈,盗贼之自平,庸有此理也哉。
愚愿圣主与二三大臣蚤夜以思,凡可以收人心而服之者,悉举而行之。
于此有二说焉。
人主忧勤,寅畏天命,侧身修行,罔敢暇逸,然后能服人心,宣王之事是也。
大臣至公,黜陟明允,选用群才,皆从人望,然后能服人心,王导之事是也。
虽然,用贤不可不尽,去邪不可不力,何则?
贤者之于君也,以礼进,以义合
所言而从,则将继此以进其所未言;
所行而信,则将继此以勉其所当行。
苟有疑焉,则亦已耳。
邓禹之智略,而遇光武之君,受任之间,犹有所愧,而况其他乎?
君子小人之不相容,犹冰炭之不可同器而处也。
君子得位则斥小人,小人得志则害君子,此理之必然者也。
尝怪光弼之勋业若此,而不肯离军中,君臣之间,不能无疑。
代宗虽厚抚其母,终不一至朝廷,岂以谗邪之人为可畏耶?
光弼且然,而况于馀人哉!
故曰,用贤不可不尽,去邪不可不力也。
然则在当时有遗恨,而可为后世鉴者此欤。
呜呼,君子小人不可不先辨也。
君子阳也,小人阴也。
犹人之身,少壮则多阳,非无阴也,阴不能胜阳而反制于阳;
老耄则多阴,非无阳也,阳不能胜阴而反制于阴。
方天下盛时,固多君子,及其久也,听用原情之术不至,浸淫至于衰。
小人者以类至而日胜,以至于无君子,则亡矣。
故善养生者,求所以辅阳而消阴;
善医国者,求所以进君子而退小人。
顾中兴岂难哉,惟上之人勉焉。
若以为甚难而不为,则愚不知也。
谨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