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义(礼记) 宋 · 廖刚
出处:全宋文卷三○○一、《高峰文集》卷一五
《大学》/此篇出于孔子之门人,记圣人所以教人之大者,其序如此。然简编错乱,间有差互。考之无疑者,如「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后章,援《诗》、《书》覆解三事,则以《盘铭》之「日新」,《康诰》之「作新民」,《周诗》「其命惟新」,解「在亲民」,「亲民」当作「新民」矣。其下错简亦然。古之学者,有小学,有大学。小学之学,艺也,行也。大学之学,道也,德也。礼乐射御书数,艺也。孝友睦姻任恤,行也。自致知至于脩身,德也。所以治天下国家,道也。古之教者,学不躐等,必由小学而后进于大学。自学者言之,不至于大学所止则不进。自成德言之,不尽乎小学之事则不成。故子夏之门人从事于洒扫应对,在圣人亦莫不然,恂恂便便,曲尽于乡党、朝廷之间,勃如躩如,襜如翼如,从容于进退趋揖之际,盖不如是不足谓之成德,不足谓之尽性矣。后之学者,穷一经或至于皓首,解五字之文或至于数万言,沉没于章句训诂之间,末世穷年,卒不知其所用,一身且不能治,况可及天下国家哉?此不及乎大学者也。荒唐谬悠出于范围之中,离于伦类之外,漫亲疏上下之等差,以天地万物为幻妄,视天下国家以为不足治,卒归于无所用而已,此过乎大学者也。之二者亦自谓古之人皆然,学之道当尔,此所以道之不明且不行。秦、汉之敝政薄俗,旷百世而不可革。杨、墨、庄、释之道肆行于天下,而莫知以为非。危冠博带,高谈阔论,偃然自以为先生君子,诬罔圣人,欺惑愚众者,皆由大学不传之故也。
「大学之道」至「则近道矣」/大学者,大人之学也,穷理尽性而已。性者,合内外之道,以天地人物为一体也。人伦物理皆吾分之所固有,居仁由义皆事之所必然。物虽殊类,所以体之者则一;事虽多变,所以用之者则一。知此然后谓之明,明则穷理者也;至此然后谓之诚,诚则尽性者也。「在明明德」者,穷理以自明其明德者也。「在亲民」者,「亲民」当作「新民」,「新民」者,推吾明德以明民之未明者,所谓先知觉后知,先觉觉后觉者也。己则不明而以明民,则不智;自明其德而不以明民,则不仁。二者皆非大人之事,不可与穷理尽性者也。「在止于至善」者,所谓诚也。善之至者,无以加乎此也。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与国人交止于信,所止者皆善之至也。所居之位不同,则所止之善不一,其所以止于至善则一也。盖学至于诚,则天之道也,非有我之得私也。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虽善不足以名之,则天下之善何以加此,故所止者于是而已尔。人之所以不定者,未知所止而已。犹行者之未得舍,则不能不求其他,故人莫不欲知所止。所止未在于至善,则终莫之定矣。学至于诚,则莫非天道之自然,大行不加,穷居不损,前圣后圣若合符节,可以不勉不思,自中于道,岂圣人之智力措乎其间哉?知此则此心定矣,故曰知止而后有定。定则无所事,故能静。无所事则莫非吾分之所固有,吾事之所必然,故能安。安则有诸己而不去,然后可以用之,而谋虑生焉。以此谋虑,则未有不得者也。穷理则本末终始莫不有序,昭然成列,不可乱也。知天下皆吾体也,则不得以吾身为本,以天下为末。知尽性者,必以明明德于天下为至,则不得以致知为始,以明明德于天下为终。知此则可以进于道,故曰「近道」。至此则与道为一,何远近之有哉!
「古之欲明明德」至「知之至也」/致知在格物,格之为言,至也。《书》云:「祖考来格」。又云:「格于皇天」。皆训至也。致知,穷理也。穷理者,必穷万物之理,同至于一而已,乃所谓格物也。合内外之道,则天人物我为一。通昼夜之道,则死生幽明为一。达哀乐好恶之情,则人与鸟兽鱼鳖为一。求屈伸消长之变,则天地山川人物草木为一。孔子曰:「吾道一以贯之」。又曰:「天下同归而殊涂,一致而百虑」。又曰:「天下之动,正夫一者也」。故知天下通一气,万物通一理。此理也,出于天道之自然,人谋不能无疑。疑心存乎胸中,欲致乎诚,不啻天壤之异,千万里之远,欲卒归于道而无惑,难矣。知万物同出于一理,知之致也,故曰:「物格而后知至」。知至则知诚矣,知诚则心不惑而得所止,故曰:「知至而后意诚」。意诚则谨独,谨独则不为异端之所移,此心正矣,故曰:「意诚而后心正」。身者视听言貌之谓也,心正而视听言貌之不正者,未之有也。所谓心诚求之,虽不中,不远矣。有是心也,则未有不谨于礼,故曰:「身正而后身脩」。自「身脩」而上,在己者也。自「家齐」而下,在人者也。合内外之道,则身也,家也,国也,天下也。无远近之间,彼我之别,特施有先后而已。意诚身脩,则德谐顽嚚矣,家有不齐者乎?老以及老,幼以及幼,妃以及妃,子以及子,举斯心以加诸彼国,其有不治乎?国与天下,小大之间尔。推是心也,则无所往而不可,此所以天下平也。及人之幼,自天子至于庶人,皆自脩身,始有诸己而后责诸人,无诸己而后非诸人。己则不明,而责人之脩,可以力服,而不可以心服,此末世所以不能治也。于所厚者薄,则无所不薄,此管仲所以知公子开方、寺人貂、易牙卒不忠于桓公也。故本末先后之序,天地也,父子也,君臣也。差之毫釐,则天地易位,违道逆理,必至于大乱而后止,故不可不知也。知此则近道矣,故曰:「此谓知本,知之至也」。
「康诰曰克明德」至「与国人交止于信」/此章覆解前章「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于至善」三事,今反在「诚意没世不忘」章下,错乱明矣,当易于此。古者大人之学,未尝不先自明其德,然后及于天下。故引《康诰》太甲、帝典之言,以明文王、汤、尧皆自明也。新之为先得之。道之不明也,以民未知乎此也。道之不行也,以民未得乎此也。先知觉后知,先觉觉后觉,则易昏为明,易恶为善,变化气质,螟蛉之肖蜾蠃,岂不谓之新乎?虽然,自明明德者,亦自新也。合内外之道,故自新然后新民也。汤之《盘铭》,自新者也。《康诰》,文王之诗,新民者也。君子治己治人,其究一也,故曰:「无所不用其极」。民之所止,止于邦畿而已。鸟之所止,止于丘隅而已。是皆知其所止矣。人之为学而不知所止,则流遁失守,无所适归,终亦必亡而已矣,虽黄鸟之不若也。故文王之学所以缉熙者,在知敬其所止而已。所谓仁敬孝慈信者,乃为人君,为人臣,为人子,为人父,与国人交之至善也。其所居之地不同,故所止之善不一,其所以为至善则一也。所谓止者,犹行之所欲至,射者之所欲中。虽未至也,虽未中也,必至必中而后已,此之谓「知所止」。
「所谓诚其意者」至「此谓知本」/诚者天之道也,性之德也,非人知之所能谋,人力之所能造也。见好色则爱之,闻恶臭则恶之,发于心之自然,不思不勉者也。知冰之寒,知火之热,知药之苦,知饴之甘,疾痛痟痒,心为之感,莫非诚也。故孟子谓孺子将入井,莫不有怵惕恻隐之心,非有内交要誉之伪也。见其亲死,委之于壑,狐狸食之,蝇蚋嘬之,则其颡有泚,非为人泚,中心达于面目者也。由此观之,仁义本出于人之诚心,如好色恶臭之比,则君子之谨其独者,见仁义之本,皆吾性分之所当然,不为人之知不知也。不识不知,顺帝之则,无所往而不为善。一毫自欺,则貌乎为一物,与天地不相似矣。理义者人心之所同,然虽小人岂无是心哉?惟其为形体所梏,区区自处于一物之中,与万物争胜负,故丧其良心,不与天地相似,此所以以人为可欺,而閒居为不善也。人犹能欺也,心不能欺也,故见君子,掩其不善而著其善,此则其良心犹存,知不善之为不善,故不欲人之知也。胸中之正不正,必见乎眸子瞭眊之间;辞之多寡枝游,亦见乎吉躁叛诬之实。至于容貌举止,无所不见。故人之视己,如见肺肝,诚于中必形于外,虽人亦不能欺也。既不足以自欺,又不足以欺人,使其良心有愧而不慊,浩然之气从而为之,则为欺者果何益哉!夫为善而不出于诚,犹不足以入德,况为不善乎?曾子曰:「十目所视,十手所指,其严乎」?言人之不可欺也。「富润屋,德润身,心广体胖」,言诚于中,形于外,充实而有光辉,非诚则不至也。故曰:「君子必诚其意」。切磋者,解割之谓也。琢磨者,脩治之谓也。有璞玉于此,将以为圭,则必先解而为圭之质;将以为璧,则必先解而为璧之质。如学者之志,欲止于小善,则以小善为之质;欲止于至善,则以至善为之质。琢磨者,即其质以脩治其文。小善之质止可以脩小善之文,至善之质然后可以脩至善之文,故如圭之质不能琢磨而成璧,璧之质不能琢磨而成圭。故曰:「如切如磋者,道学也。如琢如磨者,自明也」。恂慄者,敬其学也。威仪者,见其文也。斐文之著也,学止于至善,积而为盛德,至于文章著见,则入于民心者深矣。此诚之不可掩也,故民不能忘也。诚之至者,非独入于民心,其所以导民者,泽流于后世矣。贤其贤,亲其亲,君子化其善也。乐其乐,利其利,小人蒙其惠也。此所以没世不忘也。孔子曰:「上好信则民莫敢不用情」。故上诚其意则使民心服,民不得而欺矣。大畏民志者,心服之畏,中心悦而诚服,如七十子之服孔子。虽使巧言如簧,苟无其实,为天下之所不容,此无情者所以不得尽其辞而可使无讼,是皆诚意之效也,故曰「此谓知本」。
「所谓修身在正其心」至「此谓修身在正其心」/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赤子之心,良心也。天之所以降衷,民所受天地之中者也。寂然不动,虚明纯一,与天地相似;与神明为一。《传》曰:「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其谓是欤?此心自正,不待人正而后正。惟贤者能勿丧,不为私情之所迁动。如衡之平不加以物,鉴之明不蔽以垢,乃所谓正也。惟先立乎大者,则小者不能夺。如使忿懥、恐惧、好乐、忧患一夺其良心,则视听食息从而失守,欲区区脩身以正其外,难矣。
「所谓齐其家」至「不可以齐其家」/所亲爱者,德厚者也。所贱恶者,德薄者也。所畏敬者,贤于己者也。所哀矜者,无知无能者也。所傲惰者,顽不帅教者也。见贤思齐焉,则之其所爱亲、畏敬而譬焉,见不贤而内自省焉。众人之情,察于人之蔽于己,如以人之贤不肖反求诸己,则己可得而察也。好而不知恶,恶而不知美,此情乱之也。子溺于私爱,故不能察其有恶苗。求其实利,故惟恐其不硕,皆非好恶之正也。《家人》之象曰:「君子以言有物而行有常」。之其所爱敬而脩其言行,则人亦将爱敬之。之其贱恶而去其不善,则人不可得而贱恶之。如此则人将矜式之,况其家乎?故曰「身不脩,不可以齐其家」也。
「所谓治国」至「此谓治国在齐其家」/孟子曰:「为政不难,不得罪于巨室。巨室之所慕,一国慕之。一国之所慕,天下慕之」。巨室,大家也,仰而有父母,俯而有妻子,有兄有弟,有臣有妾,尊卑疏戚之事具矣。严而不离,宽而有闲,此家之所以正也。大家难齐也,不得罪于大家,则于治国也何有?齐桓公虽五霸之盛,由不能正其家,死未及歛,而国已乱矣。故虞舜之世,天下之为父子者,定以瞽瞍底豫而已。文王之时,天下无犯非礼,以刑于寡妻而已。举治家之心以加之于国,虽有小大之间,宜不远矣。故未有学养子而后嫁者也。所谓一家一人,皆谓君也。君者国之机也,君仁莫不仁,君义莫不义。一正君者国之机也,而国定矣。其机如此,故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可不谨乎?民可使心服,而不可以力服,可以身帅,而不可以令帅。尧舜之仁,桀纣之暴,所以皆从其所好,而不从其所令也。有诸己而求诸人,无诸己而后非诸人,此所以身帅而使人心服者也。其道也,自一人一家始,故所以先之也。宜其家人,宜兄宜弟,宜其父子,□弟之道,不待谆谆告教,家至而日晓之也。至诚足以孚其心,仪形足以观其德,国之不治,未之有也。
「所谓平天下」至「天下僇矣」/孟子曰:「道在迩而求诸远,事在易而求诸难,人人亲其亲,长其长,而天下平」。所谓合内外、通彼我而已。天下同归而殊涂,一致而百虑,故天下虽广,同出于一理。举斯心以加诸彼,推而放诸四海而准,无往而非斯心也。犹五寸之矩足以尽天下之方,此絜矩之道也。上下也,前后也,左右也,彼此之别也,通乎彼我,则交见而无蔽,则民也君也将何间哉?所以为民父母,而天下瞻仰之矣。
「康诰曰惟命不于常」至「骄暴以失之」/平天下者善与人同,故好货好色与百姓同之。善不与人同,则媢嫉之心生,故无好善之诚。利不与人同,则贪吝之心生,而无好义远利之诚。观《康诰》之言,则知天命无常,惟善是与也。观舅犯之言,则天下之宝非宝,惟善是宝也。观《秦誓》之言,则虚己与人,不自有其善也。仁者,以天下为度者也。天下之所共好者仁也,吾所以好仁;天下之所以共恶者不仁也,吾所以恶不仁。此所以能爱人、能恶人也,此所以能举贤退不善也,此所以能好人之好,恶人之恶,不拂人之性而远夫菑也。是故居君子之大道,平天下之谓也。大学之终,惟忠信无伪,则理义之心存,然后不丧其为大矣。媢嫉贪吝,此骄泰所以失之也。
「生财有大道」至「以义为利也」/利与人同者,非以利为利,以义为利也。何以守位?曰仁。何以聚人?曰财。故所以得国者,以得众也。所以得众者,以有德也。有德者,利与人同,以义为利,不以利为利也。故以财聚人,非仁何以得之?知以德为之本,有人有土,有财有用,非吾患也。不知以德为本,而本于财,则上下交征利,不夺不餍矣。此所谓外本内末,争民施夺也。天下之事未有不反者也,恶言加于人,则人亦将加恶言于己,以非义之事取其财,则必有非义之事费其财,盖不知以义为利者也。以义为利,则虽生财固有道矣。国无游民,则生之者众矣;朝无幸人,则食之者寡矣;不违农时,则为之者疾矣;量入以为出,则用之者舒矣。此足财之道也。以财发身,惟富足然后可以推吾济人之惠也。以身发财,非骄奢无以矜己之富也,此仁不仁之情也,故惟仁者能与天下同其利。上有不私之仁,则下有乐输之义。心诚乐之,如孝子之养父母,未有子富而父贫。百姓共之,百姓之府库,非君之财者也。畜马乘之家不察于鸡豚,伐冰之家不畜牛羊,百乘之家不畜聚敛之臣。畜马乘,谓士始为大夫有乘马者也;伐冰,谓卿大夫之丧祭得用冰者也;百乘,卿大夫有采地者也。三者皆贵者也。鸡豚牛羊,庶民之所畜也。既食于人,又与人争食,则专利矣,专利则以利为利矣。「盗」者,失财于臣也。君不向道,不志于而求富之,是富桀也。故长国家而务财用,无与人同利之心,是必小人者矣。是小人者人之所非,彼之所善,故曰今之所谓良臣,古之所谓民贼也。既曰善矣,则惟其言之必听。持不仁之质以当国用事,求善人之立而国家无菑害,难矣。是皆不知以义为利,与人同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