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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时相书 北宋 · 毛滂
 出处:全宋文卷二八五八、《东堂集》卷八
某憔悴都城下,冬一裘,夏一葛,凡四更裘葛矣。
客有来过某者,辄见诮曰:「子趑趄笔砚间,老之将至矣,宦游二十年而不出州县,妻孥三十口而不饱糟糠,将子之学不加进,才不逮人,以至此耶?
抑子与世寡谐,曾无知子者以至此耶」?
某告之曰:「学不加进,才不逮人,与世寡谐,诚皆有之。
然不可谓无知我者」。
客曰:「知子为谁」?
某起立拱手而告之曰:「今丞相实知我」。
客𮝙然而笑曰:「使今之执政侍从至于卿大夫,仅有知子者,尚当为子拔泥涂,出毛羽,顾一裘一葛,憔悴都城下,而当四年之淹者乎?
矧某官之门,骐骥不乱,泾渭自分。
人有蒙公一顾如被华衮,矧公不爱官爵,顾惟其人,今朝廷之上日有除目,离疏释蹻而登本朝者相望,隐渔钓,卧岩石,数枉旌车之招。
使子诚为公所知耶,乃近在车尘马足之间,憔悴于逆旅主人之舍,更四寒暑曾不得一命,属百执事之后。
子苟绐我以执政侍从卿大夫之间知子者,我尚当不子信,乃直谓子敢辱丞相之知耶?
子之夸诞甚矣」。
某更谢客曰:「子无乃重外者乎?
不求其人而求其官,彼固有贤能不待次而举者,有岁月积累而致之者,有适乏其人而仅得其次者,庸可谓尽为公所知邪」?
嗟乎,知己道阔久矣,岂惟客有是言,世莫不有是言也。
彼徒以能相致于禄仕为己知,故士之交际之心,第日游升沈之路。
有挈而进之,则相告曰,知人不当如是乎?
其有不得进,则怼曰,世果无知我者。
求之古人,殆不如是。
世固有超绝士,因人以拾取富贵者多矣,亦有知之深而卒多困穷者。
考其相知之意,或定于一座,或判于一言,终身遂以为知我,升沈固有所不论也。
宰相执大柄以进退百官,而分职不可缺一,较短量长,惟器是适而已。
禄于朝者,岂皆人人可自号曰宰相知我也
某既以此谢客,因叹恨古人之所以望于人者,其意尝远大闳阔,而冠冕车马所不得招而笼之。
故或进或退,或浮或沉,而知己每在其间。
彼将亦以知我为重,不以外物为果可必也。
而后世之人,徒以其造诣狭陋,至其去就之间,亦已轻变矣。
伏惟某官道尊德重,色正气和,位三公禄万钟,天下不以为泰,而居庙堂之上,四海犹吾一家一家犹吾一身。
其饥饱痛痒、劳逸休戚之事,凡人之所为,自吾一身而知之。
于此发政施仁,无不曲当人心者。
况天下人物轻重,固已尽得于悬衡下,任之无不称其才。
无有尺寸长不见录者,若人皆以为知己,窃妄意窥校,恐非阁下意也。
某不肖陋儒,读书而不见道,为文而不造理,为吏无卓然之声,见达官贵人无俯仰周旋之容,涉世甚疏而与人无款曲。
环视此身,无分可采,独空以平生归依景慕之心,径欲求洒扫于门墙,与厮役伍,了不知其身无寸长也。
虽犬马之迹甚疏,阁下盖尝赐以齿牙之论,许以笔砚薄技,不以众人见遇久矣。
绍圣之间,阁下折简赐之曰:「常诵佳句于百僚上」。
某此时适当东归,远涉湖海,所见士大夫多矣,见辄出之以自夸。
故自都门而东至于吴中,士大夫皆知之曰:「某人乃知毛某如此」。
比复西来,虽中间以罪戾自绝于门下,然人或见谓曰:「子虽弃于众人,大丞相盖数称子」。
都城士大夫闻之又皆曰:「大丞相乃知毛某如此」。
某顷未得造阁下之门,每尝自语曰:学苦矣,无以表见于世。
念一时钜人高明博厚,雅意人物,可以托青云后尘者,无如相公
傥辱公一言誉,在饥当饱,不愿乎膏粱也;
在寒当温,不愿乎狐貉也;
在病当愈,不愿乎千金良药也;
在困当亨,不愿乎万钟厚禄也。
孰谓卒获所愿如此,以故某出则士大夫相指似曰:「此毛某也,大丞相颇尝知之」。
入门,妻孥辈亦相慰勉曰:「大丞相见知,固当自重邪」!
嗟乎,使某有万分蒙阁下之赐于清时,不为没没无闻人,则不特取一时士大夫重语,至于千百年后亦必传而知之曰:「此贤三公某人客也」。
傥遂老死于饥寒,不复自振起,旧交故人尚当为某买三尺之石,记其平生,借无可称道,亦必曰尝为贤三公某人所知。
异时坟荒石出,路人过其墟而读之,至此语,犹或竦然而遐想也。
是某今而后贵贱穷达死生,盖已终累于阁下知己;
而于贵贱穷达死生之间,所得皆有馀而无遗恨。
若其贵之贱之,则在阁下所以造命如何尔。
阁下幸置某于绅佩之间耶,某固当勉,不居众人后;
必使之遂投老江湖之上,鱼鸟之群,某当退而求古人起居状,靡砺洗濯,蕲不与渔樵同泯没,以孤见遇之意。
是出处虽异,其答知己之赐,死生以之。
重念某顷遭人言,从吏讯也。
当此之时,不自比数于人。
天清日白,下照环堵,独箕坐吊影,咄咄悲慨曰:「负公前日一言矣」。
盖自分沈埋,不敢复与一世争为人。
二年杜门穷巷,邻里不通水火,日夜洗心东向,犹望诚悃有以感动阁下之神明。
比始有告某者曰:「子身虽辱而众虽子薄,大丞相尚称子长而念之」。
某初闻而喜,既而疑曰,三至足以疑慈母之心,而某之迂阔,又无可当我公意,矧某面目可憎,语言无味,恶之者众,挤之者相望耶?
大丞相别识贤不肖,如分黑白,然人言亦不可不畏也。
逮得进见阁下于堂上,所以拊存慰藉,告之收录之意,懔懔也。
某退而始自喜贺,收召魂魄,洗濯垢辱,申眉舒气,且欲复为人矣。
嗟乎,阁下亦既赐某矣,造次颠沛,不足移某受知之心,庶几勉所未到,期不在鸣吠之末。
至于贵贱穷通,则非某敢自卜也。
伏惟庙堂一謦欬,而功均造物。
方万木东风,虽独病蘖未觉,盖尝许以不为枯薪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