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治论(下) 北宋 · 张耒
出处:全宋文卷二七五六、《柯山集》卷三二、《苏门六君子文粹》卷一、《圣宋文选》卷二四、《国朝二百家名贤文粹》卷二二 创作地点:河南省开封市
或曰:三代以来,天下之未大治,岂非天下之势有不便欤?呜呼!是未达夫变者之论也。且天下之势,果何为而起也?方三代之时,列而为诸侯,自王畿之外皆侯国也。当其盛也,藩翰屏蔽,而王室以之强。及其衰也,分裂四出,更为攘僭而不可制。而后天下之势合于一,而秦始为郡县,以收天下之权,而其弊也,天子孤立于上,匹夫横行而莫之禁。至于汉而天下之势遂离而不一,裂为三国,而合于晋,分为南北,而一于隋。天下之势,虽或不同,然当其改也,必有所惩;当其立也,必有所利。盖自唐之末,始有藩镇之强,而唐以之亡。历五代而不能改,至于今而藩镇之祸遂大去而不复。今天下之势,委于守令,而分于监司,总于朝廷。自三代以来至于今,何其屡改而不一耶?其无乃出于有所激欤?故尧舜之不得不为诸侯,犹今之不得不为郡县也。故两出于不得不为,则势者固有所定而不可变。故天下之政有是非,而天下之势无可否。譬如人之自少而之壮,自壮而之老也,夫三者固未始不同,而各有所养,亦各有所乐,苟不知所以待老之具,而必曰壮而后可则惑矣。按今之势而善为之,其谁曰不可?而必曰唐虞三代之势而后可,则天下卒不可得而治也。然则三代以来,其隳于治者,其病果安在哉?盖有二说,一曰尚虚名而忘实利,二曰谨小过而失大患。何谓虚名?好尧舜三代之名是也。世之学者,圜坐而议政,未有不曰唐虞三代者也,其言当时之病,未有不曰不如唐虞三代者也。夫唐虞三代之法,岂诚有所不足哉?时易而事迁,世变而势异。譬之铸金琢玉以为饮食,虽美而无所用之矣。有一人焉,强立而不顾,则必群笑而竞排之,以为臆说而不学,而不知吾之于尧舜三代,固相期于仁义之地,而吾何求其名哉!盖昔者夏为贡法以取其民,至商而为助。孟子曰:「莫善于助,莫不善于贡」。呜呼!使世之惑者必曰:「禹之法,岂有不善哉」?而不知夫末世之利,圣人不能预为,而已去之时,圣人不能强至也。呜呼!使尧舜三代之圣人复出于今,而反顾当时之所为,吾知其必不复为之矣。故夫天下之不治,未始不自好名始也。昔者王莽之井田,后周之周官,房琯之车战,尝试之矣。譬如病狂丧心之人,越行妄作而不顾,是果何益哉?此之谓好虚名而忘实利者也。何谓小过?夫世之人有好种植者,一日种之,一日溉之,一日培之,朝俟其长,夕伺其蕃,一日百至而不倦。是其爱之亦至矣,然木不加盛而日槁。又有一人焉,既植而去之,行三年而反,而木之大可拱矣。是何也?凡物之性,不扰则乐而滋,数治则残而槁。且秦之吏,比汉之初则勤矣,远邦小都之民,其知秦之政令亦熟矣。秦之命令布于田野闾里之间者亦至矣,而民亦怨苦。而汉初之吏,虽不如秦之勤而民乐之,何则?秦之所急者,不过簿书文法之间,谨严其细而劳扰之,民固已不胜其弊矣。此无以异于爱木而日扰也。彼汉之初,虽号为文阔而网疏,然不过少弛于簿书期会纤悉委曲之间,而民乃不至于劳扰,则何怪乎天下之治哉!彼一溉一培之失时,于木之性未害也。彼不求政之所病,而乃尤天下之势,呜呼,其亦不知治本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