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吕相公书 北宋 · 晁补之
出处:全宋文卷二七一七
左奉议郎、充秘阁校理、守秘书丞、武骑尉晁补之谨斋戒择日,再拜献书于仆射门下相公台座:补之不才,幸以诸生备馆阁,无他吏事。窃尝深惟天下之故,以谓王者之措国,欲大而有容,其所以期于天下者,欲缓而不迫。夫为天下宰,不能大而有容,天下之情杂然并至,欲一一以覈,则堂上之言异于门外,门外之言异于百里,而况天下之至远,能鄙之相形,利害之相倾,日效于前,将无时而安。不能缓而不迫,揭揭然欲表天下之善而置之,以厌天下之争,高为度而责不及,远为程而要不至,天下之不及不至者众,而善人始危。又尝窃太息以谓,盖自成汤文武之季,而圣人固已叹其流之不可复,曰:「虞夏之道,寡怨于民。商周之道,不胜其弊」。又曰:「后世有作者,虞帝弗可及也已矣」。夫以商周之治,《诗》、《书》载之,后世想望不可得而见者,而圣人蔽之一言曰「不胜其敝」,何哉?以谓夏道未渎辞,而不求备,不大望于民;商人未渎礼,而求备于民;周人彊民未渎神,而爵赏刑罚穷矣。夫渎与未渎,诚何足以议虞帝之至高?而不求备,不大望于民,犹足以识夏政之未改;至于商人则渎辞矣,周人则渎礼矣,求备于民犹可,而彊民则已甚。故孔子喟然致志,盖伤之也。夫惟其能大而有容,缓而不迫,故如天地之大,寒暑自运,而当生者生,当杀者杀,虽有不得其所,谁能怨之?若夫望于天下之治也重,而蕲于民之应之者亟,于是乎上之智始不周,而下多遁民。上察而下缺然且不返,此民所以不堪而怠也。恭惟仁祖临御四十二年,其间礼乐制度,光明纤悉,岂遽可以议三代之同风?而壅培长养,功成于久,泽浸四海,天意得而百乐生,民被其施,有三代致治之实者。战伐屡构于边,亡将覆军,而远戍黩武之叹不起于民;水旱间作于时,公窘私罄,而流离死亡之怨不闻于下。士弊于末习,学问浮剽,岂能皆本经术、尚道理?而文采足以赴用,议论足以忠国。民狃于安乐,风俗奢美,岂能皆守禁令、知廉耻?而欢欣足以相庆,患难足以相恤。其根本结于人心,其基甚大而固,而末流堤防小疏,类出于大而有容,缓而不迫者。圣人有作,其法之所损益,补之不可得而知,而至于挈国之大势,则虽有虞帝,诚不能改已。再惟圣君贤相相与勤劳天下,九年于兹,天下之大势已定者,诚知出此。其始恃以立者曰公,公故明,明故当,当故欲摇之者难,故变法易令,出于期月,而未尝怫天下之心。举贤而民悦,黜不肖而民惧,而天下不得而异议。下宽大之诏,一切便民,而民知上之爱己甚于父母,可杀而不可离。循此而守,无改其道,自可以长治。而补之愚不肖,独私忧过计,以谓明天子在上,尊德乐道,从谏如不及,而大臣又务以其至公同天下之心,挟奸病国、不容于公议者又皆已远去,而一时进于朝者又皆曰忠且良矣。宜其小大协恭戮力,驯致四门穆穆之美,追还三代直道之盛。而士大夫用意过当,趣操介狭,好恶矛楯,毁誉陵杂,同国而处者,言人人殊。夫所贵乎国多君子者,岂欲其必同?然古之君子,盖亦曰和而不同焉耳。其和者,志也;其不同者,事也。夫不和而可以为国,实难。补之岂敢以褊心小智,轻量在事之群才?然借曰如前所陈者,皆忠且良也邪,则所谓忠者,固无异忠,而所谓良者,固无异良矣。比肩事主,同意为善,而势骎骎焉若欲相为消长盛衰,此何为者哉?人何可以毕忠?则必有不忠者挠其间;人何可以毕良?则必有不良者病其内。彊者以智倡,而弱者以愚附从,天下之公议,遏而不得行。方今之虑,莫大于此。《诗》曰:「其维哲人,告之话言,顺德之行。其维愚人,覆谓我谮,民各有心」。顺德者,君子之性,而疑者事之睽也,故诗人忧而戒之。意者,士大夫亦欲合而不可,相疑而不亲,形格势阻,方且盖龃龉之情而胎朋党之患,因以害政。而补之所虑者,犹不在是。盖以谓君子必自好,务德竞而不务力争。使夫小不同者,时亦小訾焉,以快其小不平,而君子又务退避而不已,则忠良之势侵,而后脱有大不同者,俛焉抵其巇而入之,则凡今之为同异者,曾何足道?盍亦譬国于同舟,奚取于胡、越哉?虽然,事何至于是?亦可为智者道,难为流俗言者也。伏惟相公道德之学,经纬之才,光映于近古,天子之所信倚以伏天下之心,士大夫之所仪范而慕从。其日夜思念,欲为天下开坦涂而亡群疑,薰大和而导百顺者,亦必在此。固将益振公议、务白善人,以拯救之耶?然有一于此,孟子曰:「以善服人者,未有能服人者也。以善养人,然后能服天下」。夫服天下必以善,而所以用善者不同,以养人则听,以服人则违,为天下安可以善服人哉?尚敦重,则剽疾者疑;贵明达,则深阻者忌;与辩敏,则浅蹇者忿;进辞技,则椎拙者忮。至其他用一事则不便者,必从而非之。然八者之情,亦何足以相贤愚?而敦重、明达、辩敏、辞技,又为国者所必须而不废;则亦安可与夫剽疾、深阻、浅蹇、椎拙者并皂而同驱?彼其矫己,以为人所为则不可,而谓人之视己,若见其肺肝然,故常以不容而为奸,非夫在上者有以养之,是苟无罪,又不可去也。虽然,有道。孟子曰:「君子之所以教者五,有如时雨之化者,此以善养人者也」。为天下,惟无私然后可。天下固不可以皆贤且能,而忠与良者,又世之所望而难得也。则如牧羊然,姑视其后者而鞭之可矣,至其所必去,则必其败群者也。然而扬子曰:「有天下者,审其御而已矣」。御得其道,则天下狙诈咸作使;御失其道,则天下狙诈咸作敌。何世而无狙诈?先王岂惟不去,尚有以使之,故其敌者失也。夫然,故措国能大而有容、缓而不迫,是之谓以天下为天下。天下知朝廷所以待之者公,而责于人者不尽,故人易以进而其志平。若夫峻赏明罚,岂不足以彰善而沮恶、扶正而抑邪?而古之语大道之序者,常以谓九变而赏罚可言,赏罚果难恃以独治哉?天下有大功罪,与士与众同焉而废置之,非难也。而有所谓难者,前却之志而疑似之行,两可之词而常试之为。此中人之所以不自立而陷于邪。欲君子之类众,则若此者皆当教之,不改而后诛。又有尝己自暴,不可复还者,设欲怀之,其道无由。然且革面以蒙利,而内有不服之心焉者,虽小而必察,故君子尤难之。然至其所必去,则必其败群者,不害为大而有容,缓而不迫也。补之不敢广引以乱视听。《书》曰:「尔无忿疾于顽,无求备于一,夫必有忍,其乃有济」。先王之立政,其宽如此。至于进厥良以率其不良,亦曰从厥攸好而已矣,岂彊之哉?昔曹参为相,用吏必择谨厚长者,而言文刻深、欲务声名者辄斥之。人有细过,专掩匿盖覆,而子窋之谏以无所请事者,弗听也。参之意亦深矣。方时出于百战之后,武夫悍士功名之气嚣然而未已。参务揉驯其粗武崛彊之心,而辑安其休息无为之业,不得不尔。至于诸葛孔明患蜀土人士专权自恣,君臣之道寖以陵替,盖先峻以法绳下,乃稍收其民望而用之。以谓宠之以位,位极则贱,顺之以恩,恩竭则慢,所以致弊,实此之由,故绳且限之。亮虽要为之治体,不苟出于此,然非乘蜀之弊,不如是之亟。使亮当文、景时,不知与曹参意能异否也?伏惟相公敦大知微,至于赏罚,亦何足为执事者道?而要曰:主尔忘身,国尔忘家,先务有以大服天下之心,益收贤俊之助,而后均调其参差不齐之际,以弥缝其侵蠹之隙,而后天下之贵名盛业,可得而长守。国是一定,施于亡穷。过此,则百官有司之所当务其大者,禦边治河,澄官冗而节财用,消水旱而惠困穷,虽相公勤劳,不以一日置是而不念。而补之以谓,凡此,天下必有能为相公以身辩之者,而相公之所宜虑,独天下之大势哉。今天下之大势若巨川,然堤防千里,深厚而完固,亦足恃矣,盍胡尝视其曲,无蚁垤浸淫者焉而已!补之获见相公门下将十年,侍坐听言,相公固有采拾教载之惠,而又职事在文字,辱通籍殿陛下,五日一叙立,以望天子之光明。窃不度量,不敢自比于在阙门之外,而轻犯出位之诮,不知其当言与否?而进之犹以谓语之至者,不敢载之于书,而浅者又不足听,故粗道其意之所先者以代匮。伏惟相公垂惠裁择,幸甚。狂瞽干冒钧重,死罪死罪!不宣。补之惶恐再拜(《鸡肋集》卷五一。)。
毕:济本作「异」,下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