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气传 北宋 · 秦观
出处:全宋文卷二五八四、《淮海集》卷二四、《苏门六君子文粹》卷三四、《宋元学案补遗》卷九九
气之为物至矣。其在阳也,成象而为天;其在阴也,成形而为地。阳沴于上,则日月星辰之光悖;阴沴于下,则草木山川之精变。气也者,天之所以旋,地之所以运也,况于人乎?夫气之主在志,志之主在心。心者,神之合也。志者,精之合也。气者,魄之合也。神亏则精不复,精弊则魄不宁。君子虚心以养志,弱志以养气,故能外探事物之奥,内安性命之情,浩然无际,与道自会,岂特通体乎天地,同精于阴阳而已哉?呜呼,气之为物,亦已至矣!此公孙丑所以问之悉,而孟子所以告之详也。凡进以礼,退以义,动而智,静而仁者,皆性也。穷通之有数,废兴之不常者,皆命也。君子审去就之分,循得丧之理,以尽其性,则宠辱于己,犹蚊虻之一过,死生于己,犹夜旦之一易,皆命之偶然者也,乌足槩其心哉?故曰:「夫子加齐之卿相,得行道焉,虽由此霸王不异矣。如此则动心否乎」?对曰:「否,我四十不动心」。传曰:「色盛者骄,力盛者奋,未可以语道也」。二十曰弱,弱则未足以穷理。三十曰壮,壮则未足以尽性。所以穷理尽性,四十其时也;四十而不能,斯亦不足畏也已。故于四十曰不动心。孟子所谓不动心,孔子所谓不惑者也。不以内蔽外,故曰不惑;不以物役己,故曰不动心。不惑者,未必知命也,故孔子五十而后知命。不动心,未必知义也,故告子犹以义为外焉。然则孟子遂无喜怒哀乐之情乎?曰:非也。吾之所谓不动心者,即有而无,即实而虚;其于外也,应而不迁;其于中也,受而无止;虽终日言,犹不言,终日为,犹不为也。安可以喜怒之形、哀乐之发,而累其所谓不动者耶?君子固有以与人同,亦有以与人异。所同者外,所异者内也。自其同者视之,则孟子之勇有似于孟贲,不动心有似于告子。故曰:「若是,则夫子过孟贲远矣」?对曰:「是不难,告子先我不动心」。夫矢石相攻,锋刃相搏,壮士遇之,雄入而不顾,彼得全于勇犹若是,况得全于道者乎?故刺其肤而不挠,注于目而不逃,其思己也,一毫之挫,若市朝之挞;其视人也,万乘之尊,若褐夫之贱。无严诸侯,恶声至,必反之,此北宫黝之养勇也。视彊如弱,进不量敌之大小,会不虑胜之中否,曰:「舍岂能为必胜哉?能无惧而已矣」。此孟施之养勇也。昔曾子事亲,主于养志。子夏之门人,先于洒扫应对而已。舍之所养者本也,故似曾子之约;黝之所养者末也,故似子夏之详。由二子观之,则本固宜可以胜末,约固宜可以胜详。由君子观之,则二子之养,皆气而已,未足以知义也。故曰:「夫二子之养勇,未知其孰贤?然而孟施舍守约也」。夫知勇而已者,有时而穷。知勇知怯者,无时而屈。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所谓知怯者也。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所谓知勇者也。夫曾子之守约,所以异于孟施舍之守气者,岂有他哉?勇而能怯,与义偕行而已矣。故曰:「孟施舍之守气,又不如曾子之守约也」。然则不言子夏,何也?曰:黝养勇之详,固不若舍所养之约,舍似曾子而不及,则黝之不若子夏,从可知矣。盖黝之与舍,可谓不动心,而与夫告子之养者同矣。曾子、子夏可谓知义,而与夫孟子之所养者,亦有以同之也。故夫丑问不动心之道,而告以四子之养勇,则孟子所以异于告子者,固已存乎其间矣。言,心之声也;心,气之主也。不得于本,固可以勿求诸末;不得于文,则不可以勿求诸实。故曰:「不得于心,勿求于气,可。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可」。而有以知告子所求者,外也。人以心为君,以志为帅,以气为师,以体为国。君欲虚而静,帅欲知而专,师欲和而勇,国欲实而彊。四者自正,治之美也。四者失道,而乱莫大焉。故曰:「志,气之帅也。气,体之充也」。以言志立于心,而足以率气;气役于志,而足以实体。志有彊有弱,故以帅言之;气一满一虚,故以充言之。夫帅之所适,师之所从也;志之所之,气之所止也。故曰:「志至焉,气次焉」。帅不专,则锐师不能以取胜;师不和,则良帅不能以有功。志之与气,亦犹是也。故曰:「持其志,无暴其气」。夫有尤物,足以移人。一物之玩,且或丧志,况情伪之感,利害之攻乎?孟子曰:「此天之所以与我者,先立乎其大者,则其小者不能夺也」。持其志之谓也。朝气锐,昼气堕,暮气归。朝暮之变,且或动其气,况自少而壮,自壮而老乎?孔子曰:「君子有三戒」。无暴其气之谓也。虽然,此犹有待也。若夫纵心而动,顺性而游,处众枉,不失其直,与天下并流,而不离其域,若然者,无持志之念,有持志之功,有暴气之迹,无暴气之患,彼且乌乎待哉?既曰:「志至焉,气次焉」。又曰:「持其志,无暴其气」。何也?盖可以善恶邪正久而迁者,志也,而亦足以害气;可以喜怒哀乐骤而干者,气也,而亦足以害志。故曰:「气壹则动志,志壹则动气」。凡物壅之则壹,而相与郁;散之则疏,而相与通。蹶者,动之逆也。趋者,动之顺也。逆顺不同,皆非志使之然也,气而已矣。故曰:「今夫蹶者趋者,是气也,而反动其心」。气以心为本,反者所以复本也。夫知言然后可以不惑,养气然后可以不动心。诐淫邪遁之辞,莫不毕见,所谓知言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所谓养气也。外不惑于人,内不动于己,虽孟子之长,又何以加于此?故曰:「敢问夫子恶乎长」?对曰:「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天下之理,固有可以言论者,固有可以意致者。可以言论,则言之也易;可以意致,则言之也难。故曰:「何谓浩然之气」?曰:「难言也」。言之虽难,犹为可言者尔。彼言之所不逮,意之所不一者,又乌可以言言耶?大者气之体也,刚者气之用也。气之体不可围,故曰「至大」;气之用不可屈,故曰「至刚」。夫昼动则气扰,夜息则气安,此人情之常,愚智之所同也。君子外不劳精于事,内无思虑之患,抵时投隙,以自得为功,故虽昼动,曾不异于夜息。众人反是,虽一夜之静,且或不能息也,矧旦昼之所为?此非天之所与者殊也,不能以直养气,使之无害而已矣。夫能以直养气,率理而往,循命而趋,不为贫贱富贵之所移,威武之所屈,则俛仰之近、六合之远,固无适而不得矣,岂不全其所谓浩然者耶?老子曰:「天地之间,其犹橐籥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气之养也,亦犹是矣。故曰:「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然则亦有出于天地者乎?曰:方其配义,则塞于天地之间而已矣,及其配道,则固有出于天地者也。虚形万物所道,谓之道。因缘无事,天下之理得,谓之德。理生昆群,兼爱无私,谓之仁。列蔽度宜,谓之义。德非道不神,仁非义不立。自义而入于天,则极于道;自道而出于人,则极于义。气之养也,直而推之,则无不宜,此其所以配义也;扩而充之,则无不在,此其所以配道也。集者,自然而至也。袭者,有因而至也。夫所谓配者,岂固有因而求合于彼乎?直而推之无不宜,扩而充之无不在,则自然与之合矣。故曰:「配义与道」。又曰:「是集义所生,非义袭而取之也」。以其自然,故于「集」曰「生」;以其有因,故于「袭」曰「取」。心有馀曰慊,腹不足曰馁。慊则有裕于中,而馁则有求于外。老子曰:「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盖虚其心者,所以欲其慊;实其腹者,所以恶其馁。故曰:「无是馁也」。又曰:「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孟子之所以数辟告子何也?曰:君子恶似而非者。使天下之人,善如尧,恶如桀,微君子,其谁不知?天下之所以不知者,疑似之间也。邪与正同门,情与伪同邻,至精莫之能分,是以君子惧焉。彼告子之不动心,诚有似于孟子,然而以生为性,以义为外,使天下相率而从之,则将求性于形,而求义于物矣。此其所以辟之也。故曰:「告子未尝知义,以其外之也」。岂唯于告子之若是乎,其所以距杨、墨者,亦如此而已矣。夫所谓正心者,有无为而自正者,有有意而正之者。圣人之心,如众籁然,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厉风济,则众窍为虚,其应物也,如是而已,所谓无为而自正者也。彼众人则不然,有所距,有所受,有所将,有所迎。一事之至,必欲正其心以应之,弊弊然若操五寸之矩,一尺之规,以求合乎天下之形器者焉。吾见夫心劳于中,智尽于外,而形器之不能合也。此所谓有意而正之者也。故曰:「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夫知天而不知人者,无以与俗交;知人而不知天者,无以与道游。夫既有意而正其心矣,则于事也,岂免以命废力,而以人胜天者乎?故曰:「勿忘,勿助长」。以命废力,是忘之也。以人胜天,是助之也。庄子曰:「善养生者若牧羊然,视其后者而鞭之」。又曰:「为天下者,亦奚以异于牧马者哉?亦去害马者而已」。然则君子之修身治天下,鞭其后、去其害可也,必欲弊精神而求益,劳智虑而速成,则命之分有所不安,而害且至矣。故曰:「以为无益而舍之者,不耘苗者也。助之长者,揠苗者也。非徒无益,而又害之」。呜呼,人之于性也,岂欲揠而使长哉?亦去其害性者而已。不平谓之陂,有过谓之淫,畔于正谓之邪,逃其本谓之遁。蔽于一隅者,其言不平,故「诐辞知其所蔽」;陷于一曲者,其言有过,故「淫辞知其所陷」;离道者,其言畔正,故「邪辞知其所离」;术穷者,其言逃本,故「遁辞知其所穷」。此四者,浅深固殊,然以一邪说之家,则足以具之矣。杨、墨之类是也。夫为我者,智也。兼爱者,仁也。虽孟子之道,亦未始离乎此,而二氏之所以失者,知其一,不知其二,有见于此,无见于彼而已矣。若此者,谓之蔽。其弊也,为己者,至于不拔一毛;兼爱者,至于摩顶放踵,往而不知反焉。若此者,谓之陷。其甚也,则为杨者,反以仁为失己;为墨者,反以智为失物。始于毫末之差,终以千里之缪,亦其理之然也。若此者,谓之离。又其甚也,则为己者至于无君,兼爱者至于无父,无父无君,是禽兽也。若此者,谓之穷。其于言也,蔽而后淫,淫而后邪,邪而后遁;其于心也,蔽而后陷,陷而后离,离而后穷。亦其序也。以心对政,则心为内,政为外;以政对事,则政为大,事为小。生于内,必形于外,故曰:「生于其心,害于其政」。发于大,必及于小。故曰:「发于其政,害于其事」。孔子曰:「圣人之作《易》也,将以顺性命之理」。然则君子之所以有言者,岂固拂其所有,而彊其所无哉?亦述性命之理而已矣。唯如此,是以前乎吾者,可以稽之而不悖;后乎吾者,可以俟之而不惑。何者?命无异性,性无异理故也。故曰:「圣人复起,必从吾言矣」。然则又曰:「作于其心,害于其事。作于其事,害于其政。圣人复起,不易吾言矣」。何也?盖前则因知言而发,原邪说之所起也;后则以杨、墨而言,辟邪说之既成也。原邪说之所起者,以理言之也,故曰「生」曰「发」,而先政后事;辟邪说之既成者,以事言之也,故曰「作」,而先事后政。理藏于无形,则疑于可违,故曰「必从」。事见于有迹,则疑于可变,故曰「不易」。其言虽殊,考之各有所当也。虽然,彼邪说者,其所谓道,亦吾之道也;其所谓德,亦吾之德也。道德与吾同,而所以与吾异者,倚于一偏,蔽于一曲,如僚之于丸,秋之于奕,各师其习,而不能相通,是以君子疾之焉耳。杨子曰:「适尧舜文王者为正道,非尧舜文王者为他道,正与他虽不同,然而莫非道也」。而后世之学者,徒见君子之疾之也,遂以为彼之所谓道德,非吾所谓道德者焉,则亦已过矣。然则孟子论不动心之道,而止及于知言、养气,何也?曰:能知言则不惑于外,能养气则不动于内。外不为邪说之所干,内不为妄情之所溺,则吾之心也,复何为哉?以此事上,以此临下,退居而閒游,进为而抚世,固无施而不可。此孟子之深意也。盖体合于心,心合于气,气合于无,则介然之有唯然之音,远在八荒之外,近在眉睫之间,来干我者,我必知之,况诐淫邪遁之辞乎?潜行不窒,蹈火不热,行乎万物之上而不慄,是纯气之守也,况卿相之位,霸王之权乎?虽然,是道也,岂唯圣人有之,天下莫不有也。是其道与之命,天与之性,昼而动、夜而息者,曷尝不与圣人同乎?惟其外不能知言,内不能养气,是以予之则惊,夺之则怨,惛于操舍之际,汩于宠辱利害之交,气与魄俱扰,志与精俱弊,而心与神俱亡。若然者,虽一语嘿,一颦笑,设之或不当也,况治身以及家,治国以及天下乎?呜呼,闻孟子之风,可以兴起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