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议(下) 北宋 · 秦观
出处:全宋文卷二五八○
臣闻世之议贡举者,大率有三焉:务华藻者,以穷经为迂阔;尚义理者,以缀文为轻浮;好为高世之论者,则又以经术、文辞皆言而已矣,未尝以为德行,德行者道也。是三者,各有所见,而不能相通。臣请原其本末而备论之,则贡举之议决矣。古者诸侯卿大夫交接邻国,以微言相感动,当周旋进退之时,必称诗以喻其志,盖以别贤不肖而观盛衰焉。其后聘问不行于列国,学诗之士逸于布衣,于是贤人失志之赋兴,屈原《离骚》之词作矣。此文词之习所由起也。及其衰也,彫篆相夸,组绘相侈,苟以哗世取宠,而不适于用。故孝武好神仙,相如作《大人赋》以风其上,乃飘飘然有凌云之志,此文辞之弊也。昔孔子患《易》道之不明,乃作《彖》、《象》、《系辞》、《文言》、《说》、《序》、《杂卦》十篇,以发天人之奥。而左氏亦以《春秋》之法,弟子传失其真,于是论本事,作《传》以记善恶之实。此经术之学所由起也。及其衰也,幼童而守一艺,白首而后能言,故汉儒之陋,有曰秦近君,能记说「尧典」二字,至十馀万言,但说「若稽古」,犹三万言也,此经术之弊也。古者民有恭敏任恤者,则闾胥书之;孝悌睦姻有学者,则族师书之;有德行道艺者,则党正书之。而又考之于州长,兴之于乡老大夫,而论之于司徒、乐正、司马,所谓秀选进造之士者是也,然后官而爵禄之。此德行之选所由起也。及其衰也,乡举里选之法亡,郡国孝廉之科设,而山林遗逸之聘兴,于是矫言伪行之人,弊车羸马,窜伏岩穴,以幸上之爵禄。故东汉之士,有庐墓而生子,唐室之季,或号嵩少为仕途捷径,此德行之弊也。是三者,莫不有弊,而晚节末路,文辞特甚焉。盖学屈、宋而不至者,为贾、马、班、扬;学贾、马、班、扬而不至者,为邺中七子;学邺中七子而不至者,为谢灵运、沈休文。休文之撰四声谱也,自谓灵均以来,此秘未睹。武帝雅不好焉,而隋唐因之,遂以设科取士,谓之声律。于是敦朴根柢之学,或以不合而罢去;靡曼剽夺之伎,或以中程而见收。自非豪杰、不待文王而兴者,往往溺于其间,此杨绾、李德裕之徒所为切齿者也。熙宁中,朝廷深鉴其失,始诏有司削去诗赋,而易以经义,使学者得以尽心于六艺之文,其意信美矣。然士或苟于所习,不能博物洽闻,以称朝廷之意,至于历世治乱兴衰之迹,例以为祭终之刍狗,雨后之土龙,而莫之省焉。此何异斥桑间濮上之曲,而奏以举动劝力之歌?虽华质不同,其非正音一也。传曰:「梁丽可以冲城,而不可以窒穴,言殊器也。骅骝骐骥一日而驰千里,捕鼠则不如狸狌,言殊技也。鸱鸮夜撮蚤,察毫末,昼出瞋目而不见丘山,言殊性也」。今欲去经术而复诗赋,则近乎弃本而趋末;并为一科,则几于取人而求备。为今计者,莫若以文词、经术、德行各自为科,以笼天下之士,则性各尽其方,技各尽其能,器各致其用,而英俊豪杰庶乎其无遗矣(《淮海集》卷一四。又见《苏门六君子文粹》卷二五。)。
休文:原脱,据宋高邮本、宋蜀本、王校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