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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上皇帝书1070年 北宋 · 苏轼
 出处:全宋文卷一八六八、《苏文忠公全集》卷二五、《国朝诸臣奏议》卷一一二、《古文集成》卷六一、《文章正宗》续集卷一八、《文章类选》卷二三、《历代名臣奏议》卷三七 创作地点:河南省开封市
熙宁四年三月□日,殿中丞直史馆判官告院权开封府推官苏轼谨昧万死再拜上书皇帝陛下:臣闻之,益戒于禹曰:「任贤勿贰,去邪勿疑」。
仲虺言汤之德曰:「用人惟己,改过不吝」。
秦穆丧师于崤,悔痛自誓,孔子录之。
自古聪明豪杰之主,如汉高帝唐太宗,皆以受谏如流,改过不惮,号为秦汉以来百王之冠也。
孔子曰:「君子之过,如日月之食焉。
过也,人皆见之;
更也,人皆仰之」。
圣贤举动,明白正直,不当如是耶?
所用之人,有邪有正。
所作之事,有是有非。
是非邪正,两言而足,正则用之,邪则去之,是则行之,非则破之。
此理甚明,犹饥之必食,渴之必饮,岂有别生义理,曲加粉饰,而能欺天下哉!
《书》曰:「与治同道,罔不兴;
与乱同事,罔不亡」。
陛下自去岁以来,所行新政,皆不与治同道。
条例司,遣青苗使,歛助役钱,行均输法,四海骚动,行路怨咨。
宰相以下,皆知其非而不敢争。
臣愚蠢而不识忌讳,乃者上疏论之详矣,而学术浅陋,不足以感动圣明。
近者故相旧臣,藩镇侍从,杂然争言不便,以至台谏二三人者,本其所与缔交唱和表里之人也,然犹不免一言其非者,岂非物议沸腾,事势迫切,而不可止欤?
自非见利忘义居之不疑者,孰肯终始胶固,不自湔洗?
吴师孟乞免提举胡宗愈不愿检详,如逃垢秽,惟恐不脱,人情畏恶,一至于此。
近者中外欢言,陛下已有悔悟意,道路相庆,如蒙大赉,实望陛下于旬日之间,涣发德音,洗荡乖僻,追还使者,而罢条例司
今者侧听所为,盖不过使监司体量抑配而已,比之未悟,所较几何。
孟子所谓知兄臂之不可紾,而姑劝以徐;
知邻鸡之不可攘,而月取其一。
帝王改过,岂如是哉?
臣又闻陛下以为此法且可试之三路。
臣以为此法,譬之医者之用毒药,以人之死生,试其未效之方,三路之民,岂非陛下赤子,而可试以毒药乎!
今日之政,小用则小败,大用则大败,若力行而不已,则乱亡随之。
臣非敢过为危论,以耸动陛下也。
自古存亡之所寄者,四人而已,一曰民,二曰军,三曰吏,四曰士,此四人者一失其心,则足以生变。
今陛下一举而兼犯之。
青苗、助役之法行,则农不安,均输之令出,则商贾不行,而民始忧矣。
并省诸军,迫逐老病,至使戍兵之妻,与士卒杂处其间,贬杀军分,有同降配,迁徙淮甸、仅若流放,年近五十,人人怀忧,而军始怨矣。
内则不取谋于元臣侍从,而专用新进小生;
外则不责成于守令监司,而专用青苗使者,多置閒局,以摈老成,而吏始解体矣。
陛下临轩选士,天下谓之龙飞榜,而进士一人首削旧恩,示不复用,所削者一人而已,然士莫不怅恨者,以陛下有厌薄其徒之意也。
今用事者,又欲渐消进士,纯取明经,虽未有成法,而小人招权,自以为功,更相扇摇,以谓必行,而士始失望矣。
进士半天下,自二十以上,便不能诵记注义为明经之学,若法令一更,则士各怀废弃之忧,而人材短长,终不在此。
昔秦禁挟书,而诸生皆抱其业以归胜、广,相与出力而亡秦者,岂有它哉,亦徒以失业而亡所归也。
故臣愿陛下勿复言此。
民忧而军怨,吏解体而士失望,祸乱之源,有大于此者乎?
今未见也,一旦有急,则致命之士必寡矣。
方是之时,不知希合茍容之徒,能为陛下收板荡而止土崩乎?
去岁诸军之始并也,左右之人,皆以士心乐并告陛下,近者放停军人李兴,告虎翼吏率钱行赂以求不并,则士卒不乐可知矣。
谄谀之人,茍务合意,不惮欺罔者,类皆如此。
故凡言百姓乐请青苗钱,乐出助役钱者,皆不可信。
陛下以为青苗抑配果可禁乎?
不惟不可禁,乃不当禁也。
何以言之?
若此钱放而不收,则州县官吏,不免责罚。
若此钱果不抑配,则愿请之户,后必难收索。
前有抑配之禁,后有失陷之罚,为陛下官吏,不亦难乎!
故臣以为既行青苗钱,则不当禁抑配,其势然也。
人皆谓陛下圣明神武,必能徙义修慝,以致太平,而近日之事,乃有文过遂非之风,此臣所以愤懑太息而不能已也。
贾充用事,天下忧恐,而庾纯任恺,戮力排之,及出镇秦凉,忠臣义士,莫不相庆,屈指数日,以望维新之化。
冯紞之徒,更相告语曰:「贾公远放,吾等失势矣」。
于是相与献谋而复留。
则晋氏之乱,成于此矣。
自古惟小人为难去。
何则?
去一人而其党莫不破坏。
是以为之计谋游说者众也。
今天下贤者,亦将以此观陛下,为进退之决。
或再失望,则知几之士,相率而逝矣。
岂皆如臣等辈,偷安怀禄而不忍去哉。
猖狂不逊,忤陛下多矣,不敢复望宽恩,俯伏引领,以待诛殛。
诚惶诚恐,顿首顿首谨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