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书九事 北宋 · 章惇
出处:全宋文卷一七九七、《墨庄漫录》卷一○
东汉、魏、晋皆以八分题宫殿榜,蔡邕作飞白,是八分字耳,是以古云飞白是八分之轻者。卫恒作散隶,是用飞白笔作隶字也,故又云散隶终飞白。金石刻,东汉、魏、晋皆用八分,唯小小铅刻之阴或刻隶字也。许昌群臣劝进与受禅坛碑,皆八分之妙者。近世有荒唐士人妄谓为隶书,而不知隶书乃今正书耳。世俗亦往往从而谓之隶书,且相尚学焉,不知彼将以何等为古八分,又将以今正书为何等耶?呜呼!目前浅近之事,略涉古者便自可知,何至昏蒙妄惑,不可指示之如此耶!顾欲与其论书学之本,与用笔作字之微妙,旨远而意深者,安可得哉!盖不翅于钟鼓乐鴳、周公之服被猿狙也,事之类此者多矣。
书云六艺之一,古人列之于学,以相传授,则学者始习之已久,详知其规矩法度与所以为书之意矣,精而熟之,不妙且神何待耶?战国、奏、汉以来,其学犹未绝也,故学者尚有前世之风烈。至于名家,乃多父子祖孙,岂不由师授传习之有素乎?崔、张、钟、杜、卫、索、王、庾诸人是也。会之于繇,真父子也,逸少、子敬殆将雁行矣。
吾顷见苏浩然兄弟言,其曾祖参政所收古书画尽付幼子掌之,既薨,诸兄弟以其素所爱,不复取,悉以畀之,所与共者十一二而已。其后参政之幼子官洪州,卒于官,因不归。其子幼弱,已而遂绝,书画皆散失不复存,今诸房所共有者是十一二之粗者尔。然魏晋名迹矣,惜哉!
宣州笔有名耳,未必佳也。凡笔择毫,净捲心圆便是工夫,锋之长短尖齐在临时耳。处处皆能,要自指教令精意而已,无他奇也。
张侍禁笔甚佳,一管小字笔写二十万字尚写得如此,是少比也。卢管使十倍不及,是其手生也。凡习熟之与生疏,岂不相远哉!学者须先晓规矩法度,然后加以精勤,自入能品。能之至极,心悟妙理,心手相应,出乎规矩法度之外,无所适而非妙者,妙之极也。由妙入神,无复踪迹,直如造化之生成,神之至也。然先晓规矩法度,加以精勤,乃至于能;能之不已,至于心悟而自得,乃造于妙;由妙之极,遂至于神。要之不可无师授与精勤耳。凡用笔日益习熟,日有所悟,悟之益深,心手日益神妙矣。力在手中而不在手中,必须用力而不得用力,应须在意而不得在意,此可以到家矣。妙哉妙哉,真至理也!
吾每论学书,当作意使前无古人,凌厉钟、王,直出其上始可。即自立少分,若直尔低头,就其规矩之内,不免为之奴矣。纵复脱洒至妙,犹当在子孙之列耳,不能雁行也,况于抗衡乎!此非苟作大言,乃至妙之理也。禅家有云:见过于师,方堪传授;见与师齐,减师半德。悟此语者,乃能晓吾言矣。夫于师法不传,字学废绝数百年之后,欲兴起之以继古人之迹,非至强神悟不能至也。
学书须先极取骨力,骨力充盈有羡,乃渐变化收藏,至于潜伏不露,始为精妙。若直尔暴露,便是柳公权之比,张筋努骨,如用纸武夫,不足道也。
杨小漕言,其兄官江夏,有道人自称吕亢圭,时时延之学院中。二侄幼小,颇勤待之。或言事往往有验。一日,忽再三言云:「恶人将至矣,须急避之」。时众人亦不甚留之,暂尔径渡江表,人但讶其所谓恶人者何也。是夜,忽提刑喻君涉至州,州郡都不知之。乃是乘便风一日行六七程,径至岸下耳。喻到,则遣人访求吕,不见踪迹。喻乃亲自密问,得与一人往还至熟,呼之至,即岑文秀也。诘其所得,云无有。喻作声色,且将笞之,岑终言无。喻不信,遣熟事吏往搜其家,乃于神堂壁中得所与岑长歌一首,是言内事。岑乃云:「吕实付此诗,云汝今未晓,异日当为子详说之」。喻乃云:「吕即吕先生也。其名亢圭,是解拆『先生』二字耳,亦不知其定如何也」。众乃悟所谓恶人者,指喻耳,是恐其迫逼求之也。
吾今日取君谟墨迹观之,益见其学之精勤,但未得微意尔;亦少骨力,所以格弱而笔嫩也。使其心自得者,何谢唐人。李建中学书宗王法,亦非不精熟,然其俗气特甚,盖其初出于学张从申而已。君谟少年时乃师周越,中始知其非而变之,所以恨弱,然已不谓其能变之至此也。吾若少年时便学书,至今必有所至;所以不学者,常立意,若未见钟、王妙迹,终不妄学,故不学耳。比见之,则已迟晚,故悟学皆迟。今但恐手中少力耳,若手中不乏力,不甚衰疲,更二十年,决至熟妙处。此须常精勤乃可,若不极精勤,亦不能至也,凡学者可以不自勉乎!元祐六年十一月五日,西斋东窗,大涤翁书。时卜至后一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