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条例司画一申明青苗事奏(熙宁三年三月) 北宋 · 孙觉
出处:全宋文卷一五八三、《国朝诸臣奏议》卷一一二、《宋会要辑稿》食货五之一(第五册第四八六一页)、《通鉴长编纪事本末》卷六八、《宋史》卷三四四《孙觉传》、《历代名臣奏议》卷二六六、嘉靖《惟扬志》卷三二、《宋史纪事本末》卷三七、《古文渊鉴》卷四八、《续资治通鉴》卷六七 创作地点:安徽省宣城市广德县
臣窃见制置三司条例司画一文字,颁行天下,晓谕官吏,使知法意,其凡有七。至于论歛散出入之弊,分城郭田野之民,忧将来之陷失,其利害灼然,人人所能知者,臣皆请置而不论。至于援引经谊,以傅会先王之典,防微杜渐,将以召怨贾祸者,臣得极为陛下陈之。其条有三,谨具如后:
一、新法云:《周礼》泉府,以谓民之贷者,有至二十而五,而曰国事之财用取具焉。今者不过三分,即此贷民取息,已不为多。今常平之物,不领于三司,比周公之法,乃不以取具国事之财用,故云公家无所利其入。臣窃以谓周家纲纪天下,其法至密,小大详略之设有条,本末先后之施有序,所治大者不领其详,所当后者不先于本,故其法始于治地,而其效至于天下,无一人之狱。此其积累,乃自于文王、武王、周公三圣人者,上取尧、舜、夏、商之遗法,损益弥缝之,至是而始备。呜呼,其亦难成矣哉!周之法如此其详且备矣,民之养生丧死者,既已无憾,则又虑夫祭祀、丧纪,与夫不可知之乏绝,故为之立赊贷之法,以阴相之,所以备民之艰难,而示弥缝之至也。以其时考之,宜若四民皆有作,而无一人得为惰游之民者。今《天官》九职,「其九曰閒民,无常职,转移执事」。则是周法虽密,而先王亦恐其疏而或有脱焉者,故又设「閒民」之职,以待转移之人,亦犹赊贷之所以待非常也。赊贷者,不可以徒予,必使以国服输息,盖又寓勤生节用之意,以俟其怠惰者耳。若夫国事之财用取具者,盖谓泉府所领,若市之不售,货之滞于民用,有买有予,并赊贷法而举之焉。若专取于泉府,则冢宰九赋之类,将安用耶?至国服之息,说者不明先郑、后郑各为一解。康成曰:「于国事受园廛之田,而贷万泉者,期出息五百」。则是一岁之中,贷钱十千,而出五百之息,是为一十而一矣。又曰:「王莽时,民贷以治产业者,但计赢所得受息,无过岁计什一」。则是莽时虽计多少为定,及其科催,唯据所赢多少。假令所贷百千,岁赢十千取一千,五千取五百,是计赢所得受息,无过岁计什一也。康成虽引载师园廛为比,然卒以莽时为据,其意盖为周制亦当尔也,不应周公取息,反重于王莽之时。夫以王莽贪乱败亡之法,尚不至于以本计息,柰何谓《周礼》太平之制,而取息之厚乃至是耶?况载师所任,自园廛二十而一,至漆林二十而五,其征五等,而漆林之征最重,以其末作妨农,所以抑之,使归本邑。今以农民乏绝,将以补耕助敛,乃欲二十而五,以比漆林之征,则是为本末者无以异,与《周礼》之意相违甚矣。况《周官》载治法甚详,必欲举而行之,宜有先于此者。如赊贷之法,刘歆行于新室已不效矣,莽之亡虽不专以此,然亦取亡之一道也。故臣谓圣世讲求,宜讲求先王之法章明较著、已试而效者,推而行之,不当取疑文虚说,茍以图治焉。
一、新法将以振乏绝,抑兼并,此诚为天子者之所虑。然臣切以谓为此者,有施设次第,而其效不可以遽见。若乱其纪纲,倒其先后,而徒以振乏绝、抑兼并为意,则其治必不成,成必不久。何以言之?西汉之时,所患者诸侯地大过制,无不帝制而天下自为者,擅爵人,赦死罪,甚者戴黄屋,至逆节萌起,内窥京师,此其势非止兼并之放恣、贫弱之乏绝也。然而贾谊处之,不过欲众建诸侯而少其力;晁错不知出此,以谪削诸侯之地,而致七国之祸,汉室几亡。其后主父偃卒用谊策,推恩分子弟国邑,而诸侯销弱,京师以尊。所谓安危之几,岂不在谋,盖谓此也。今以青苗细故,招天下之议,使老臣疏外而不见听,辅臣迁延而不就职,门下执奏而不肯行,谏官请罪而求去。若此,其事虽善,难以必行,况复疑文虚说,若前之云云者哉?臣闻夏之贡法,其传乃自尧、舜以来,可谓善矣。及周之世,不可行也,则变而为助。故《传》曰「治地莫善于助,莫不善于贡」。若夫文、武、周公,岂固弃毁先代之法哉?盖时有不可行,人有不可强,不得不舍先圣而从近世,弃古法而徇人情。以舜之世而有苗不率,又以禹出兵而征之,其势如覆太山以压卵,然以益之一言,则还师而修德。以舜、禹之圣,犹不能无过举其所以为不可及者,以其能舍己从人,唯是之求也。今赊贷之法,用之于周,不过如贡法之善;论者之纷纷,又非止益之一言。然而牢闭固拒,从而为之辞,以必其所不必,何也?臣切忧奸邪之臣,乘人情之汹汹,争欲上章奏疏,动摇朝廷,外以钩直取名,内实结党连伍,小则希权位、窃贵势,大或怀不可测之奸谋。朝廷建法兴事,不与大臣正士为谋,而务排其说、黜其忠,乃使奸邪小人得骋其志,日夜增饰造作,而幸其有变,流传四方,骇动天下,甚非国家之福也。
一、新制以谓《周礼》国事财用取具于泉府之官,赊贷之息。今常平之物,不领于三司,专以振民乏绝,比周公之法,乃不以取具国事之财用,故云「公家无所利其入」也。臣切以谓箕子见象箸而叹曰:「必为玉杯」!其后果以奢泰亡国。孔子以谓为刍灵者为善,为俑者不仁。盖俑疑于人,而后世有用殉者矣。仁圣之防微虑远,其深矣乎!今以泉府不明之法,施于主上仁民爱物之时,虽云取息二分,将以广施散利,补助耕敛之乏绝。然臣切亦私忧,使者不皆得其人,州县不能深知朝廷之微意,而并缘为奸,聚敛希旨,则单弱之民,或受其弊。九重万里,何由察而知之?今者朝廷清明,法令备具,而将漕之臣迫于财赋之不足,州县之吏畏惮监司之谴诃,尚且公为掊敛,百出千名。朝廷明有取息之文,俗吏不能通知经义,则臣又切怀箕子之私忧与仲尼之远虑也。以陛下之睿明,天姿仁恕,推仁民爱物之心而创行新法,臣恐万世之后,失其本真,有剥肤椎髓应上之求者矣。则为玉杯以亡国,与用人而殉死,可不深防其渐欤!
右,臣所条三事,非欲与建议之臣争胜负辞辨而已,盖内竭区区之愚忠,外采众人之正论,不敢以虚辞滥说疑误天听。伏望陛下断以不疑,一朝罢去,毋使天下疑朝廷之为利,小人幸君子之道消。徐讲治法,跻世太平,非独臣之幸甚,实四海幸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