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时相书 其一 北宋 · 陈舜俞
出处:全宋文卷一五三五、《都官集》卷九
十二月十日,具位陈某,谨斋沐裁书再拜献于集贤相公阁下:某窃谓三月不雨,肤寸之云油然而起,不特有一成之田槁而未芸者仰而望之,一国之人皆是也。及其未雨,郁然在上,人皆祝之,亦不独有待者始有言,盖能为天下膏泽者人人愿见之,天下膏泽人人愿值遇沾沐之。此所以自古到今,英雄明哲之人可以深坐廊庙,收取天下之士,天下之士,怀抱志策惜不能致身于其人,为一时所并用也。伏惟阁下天资材业,发见富贵,天下之人,望为膏泽,虽汉之平、勃,唐之姚、宋,未有能若阁下收天下之望于未用之前者也。自阁下发策登大科,当时有识君子已深器阁下为公辅。边陲久安,兵惰财匮,胡马南牧,朝廷震惊。阁下出疆讲和,张皇国威,议者以阁下不独使蕃汉之民重见太平,于朝廷有定鼎之功。天子乃用公议,擢阁下预机密。阁下自信与上金石,亟欲建明大事,图天下长久计。未几,以大谤中起,免居方面,垂今十年。朝廷之事日不治,阁下之望日益隆。天下之人指阁下语者,谓朝廷有太平在一方,适未取而施之庙堂之上,取而施之,如反掌耳。某,吴人也,今年秋居吴中,闻天子复命阁下归政府。某不得见天下之人如何耶,以吴中而言,天下缙绅先生、庠序学士,至于岩穴逸处,皆奔走庆贺,谓国家太平一旦复兴,拭目而视,洗耳而听,不复有所疑虑者,天下皆是也。某当是时,与二三草茅之士更语,更念阁下当天下如此重责,又天子刷去前日不可破之谤,洒然用之如此。天下之事甚大,久安之敝皆是,使阁下以何者为持操,以何者为急先,而能一举动塞天下责,答天子之明且信哉?此古人所以位为忧,不以位为乐也。又伏谓朱研益丹,矢激愈远,以阁下之天资事业,济之以十年有待之思,宜资之甚深,取之左右逢其源也。因感昔唐明皇讲武新丰驿,始姚崇以呼犬放鹰称合上意,明皇命崇为兵部尚书、同门下,崇在马上不奉诏;又迁紫微令,崇马亦不进。至猎罢,崇奏曰:「行天下之利,革天下之敝,恐升下不用臣言,臣故不敢受命」。因对上条数十事,皆中宗末年社稷之祸,及天下宜急先之务,甚深切。明皇为之感发涕流,应崇曰:「天下之利,朕能行之;天下之敝,朕能除之。朕能用卿之言」。崇曰:「升下如此,天下幸甚。臣敢不备位」。论崇之进,初若不正,然卒为贤宰相,后世称十事者,谓之升平之源,岂非得君之节不茍致治,垂世之策素定也?又窃闻般输之巧,天下所至,未尝无材。何哉?以其以搆厦自任,不待求木而后任责也。上料阁下受命之始,宜有入幕端士,尝出其门之人,夙夜为阁下讲论措置,使无毫釐之差,令如近世姚崇之盛事。譬如夫子入太庙,每事问,夫子岂不识礼之末者哉?盖奉祭祀、事鬼神,不容有失礼,而不可复反者也。孟子曰:「乡邻有斗者,披发缨冠而往救之,则惑也,虽闭户可也」。故位疏而言,亲者谓之僭,责近而忧远者谓之妄。人孰不欲自裕?自非甚愚,乌肯好为僭妄哉!然古者畎亩有不忘君之人,负薪能为廊庙之语。伊尹之未遇,莘之耕人也,曰:「一夫不获,如己推而内之沟中」。是仁人义士不待有位,而后有忧天下心。此某今日所以起于疏且远之中,而冒僭与妄之罪,来为阁下言之。某之至京师踰月矣,始来也,即窃求阁下谋猷设施于稠人广众中,有曰「未也」,有曰「循常用例,未尝主事。殆失天下之望,为自安之计耳」。某之言轻,不足求胜于人,私议论者如此,亦暴矣。夫疗久病之人,用强药悍剂而求不日之效,非良医师也。况自安之计,本庸人所当为,非所望天下贤者。然居渐久,闻论者日不已,又颇见政府立新法,断天下小事,至于进用人物,亦或不为论者取,幡然而疑曰:得非有盖世之名,与未为惊世之事耶?何人之责之多耶?岂惩艾前日之去,而慎重今日之举耶?不然,乃富贵名位,果能动大贤者之顾惜耶?请为阁下条陈之。天下郡县不治久矣,守宰不可一日而周择之,其要在择按察之官,重其权而师帅其人,此最为当今急务。阁下在外十年,又负此康济之志久矣,有以知某人转运不才,某人堪为转运。今天下贪墨暗弛者未免去,又未尝擢一人于不次,或资与才堪任是官者,而闻暗为三年一替之例。不识谓天下任是官尽才耶,或不才耶?如一不才,一方之民冤枉无所诉,贤不肖无所别白,为黠吏货卖,暴敛横求,以富兼并。一日已苦,何待三年?此论者不取一也。磨勘改官之法,近岁已密,加之铨曹苛留,孤寒之人实苦之。盖要家奏署,皆是京秩,自不入铨选。今睹新制,内官非省府判官以上,外官非转运提刑以上者,有私罪杖举官,不理为举主。夫长吏刺举下僚,所以重其权,上为朝廷举贤,下以驱策中材之人也。今天下犯私罪杖而居长吏者十有五六,虽绝其举才,亦必受其按罪,谓之可以知人不才,而不可以知人才,岂立法之当乎?又今省府判官、转运提刑果尽贤乎?知州通判果皆不贤乎?不贤不足以知人,使之长民又可乎?若曰澄改官之冗,当别为方法。此徒阨寒畯、惰中人耳。此论者不取二也。自来朝廷罕肯不由监司体量而进退外官,此因循之弊。近者有长吏奏强盗杀人为疑狱,是天下之妄人也,朝廷原情谪官,不复按举,若此举也,天下所共韪。今闻其人恃已谪官,枝引监司佐官为有罪,以释宿憾,朝廷亦为劾之。夫小人无赖,以己重罪扳善人得轻罪,亦以逞志,此郡县常事,长吏能专决不受,而今朝廷受之,可乎?朝廷既知其妄而免之矣,况彼指摘者,借曰不诬,非甚有罪,缘朝廷废之而害善人,不如不废。此论者不取三也。国学者,养贤首善地也,向者朝廷以学官为资级,不责教诲,近岁限年而举之,非当也。韩吏部不曰:「无长无少,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是不究其本而抑其末也。近闻举一直讲,天下端人也,始者士人之望,以阁下执政,必不用限年法,今无乃迁延以俟其年。若齿与举于例皆合,乃得补署,虽庸人为相,亦可行也。此论者不取四也。昨阁下居方面,盛欲收罗天下之士,各以长而荐之,真宰相器人之宜然也。然阁下执政之始,当首取天下大完之人,引而置之朝,塞天下望。而尝蒙被荐举之人,迁延阙下,亟望进用,是不谓阁下进退人之始,其系天下甚大,不能先自引避,为阁下裨补耳。阁下丁是时也,所宜延见私第,开陈诚意而恒遣之,而反循默取决他宰执者,以动士人之疑望。此论者不取五也。天下之事大于是者,何翅百千!内则系社稷之安危,外则干生灵之休戚,虽执政者不可一旦忽而不思,诚未易责阁下以一己之力,求为数月之效,此论者谓之未可也。若近事数者,利害较然易明,所系事体,亦以阁下所可废置与夺于一出口之间。孟子曰:「挟太山以超北海,语人曰不能,是不能也。为长者折枝,语人曰不能,非不能,是不为也」。是宜论者为阁下不取,而有循常用例顾惜之谤也。至如所谓未尝主事,亦前此执政之旧弊,其意本有数端。或以寡言忍事为持重;或不通知利害,不敢自信独断;或恐倡言为众指执,专受败事之责;或恐言不见用,旁有龃龉之人。此常人无天下之事业,不为天下信向者有此。阁下一旦受人主倾心刷谤之顾托,当天下洗耳拭目之观听,故始者同列避让,无敢前者,如主天下事,沛然如江河,其谁御哉?不识阁下何惮而不主之,夫何顾惜而使至然也?语曰:「虽有智慧,不如乘势;虽有镃基,不如待时」。窃谓阁下之势可谓盛矣,阁下之时可谓遇矣。夫渴者甘薄饮,饥者美疏食,惟恐阁下不行公政耳。行姚、宋之事,则得萧、曹之望,举萧、曹之业,则享伊、吕之功,时势然也。今乃都人之议,喧动如此。《诗》曰:「哆兮侈兮,成是南箕」。不知天下说者又如何耶?阁下无乃辜天下洗耳拭目之人,替倾心刷谤付托之君,而自失可为天下行事之势乎?窃为阁下惜之。今天下国家甚大之事,诚未可举也,若阁下必欲动天下之听,耸天下之观,释天下之疑,除天下之诮,复天下之望,犹可为也。今天下有积德力行之完士,或栖迟闾巷,或遗逸草野,天下所共知者,阁下未废而去之,岂非阁下自信有所未尝主此等事,示天下沮劝之明白,反谓速治无益,恐失天下之望,取天下之诮。殊不知失天下望、取天下诮,似不为此也。若阁下之进人公进也,退人公退也,虽一时小人不能无憎且妒,天下不肖者虽多,贤者固不少,自有公议为阁下助,夫何虑哉?又如两府唯以休暇见客,固匪往制,亦近岁傲然自足,厌苦天下之士者为之,今阁下何恬然仍旧,不为改易?天下之士,固有抱王佐之略、为生灵之福者,固有通知当世之利害,愿为阁下裨补者。周公,圣人也,不敢安一沐一饭,拒天下之士,而保叔父之贵。裴晋公,命世之材也,亦上言改去唐制私第不见宾客,卒建淮西之勋。阁下将致身与二圣贤比,何惮而不为之?广都之路,举步有数里之远,其能乘肥马、御健仆,伺阁下十日中一见者,必面柔便辟,取阁下欢欣,以为进取之人,天下之士,其能至乎?阁下岂宜谓天下之士不足求乎?某窃谓阁下大声广誉毁于今而减于前者,得非以暴绝天下之士,而门无端人与阁下讲论为少补助者也?至于中丞、御史,天子所择至端至直,可与议天下政事者。某窃闻之旧制,或于中书分听,咨议时事;近制惟见于聚听时,亦所以间绝之也。夫法不天生也,不地出也。阁下可以雍容上前,开陈其端,请得与中丞、御史、丞自可亲相风告,绳愆纠缪,不必一一杂然上闻。如此,则天听清旷,朝政修举,垂世之美利也。噫,齿发一改而不再,功名难得而易失。舜之徒鸡鸣而起,禹不敢轻寸阴,周公坐以待旦,皆为此也,阁下可不勉之!某从远方来,以慕阁下德业,积有岁年。昔在方面,尝欲请谒,今当阁下大用时,卒然闻士人非诋之论,与之应和,实所不忍。然且材不足为阁下用,资不足为阁下振举,故无嫌通传士人之言,而尽布之。借不能少裨聪明万之毫分,亦愈于合倡诋毁于朝野之人。某尚计阁下密建长策,入有大论,皆众人之所不知。众人知而言之,或不得其真,某从而言之,亦惟宽其罪戾,以来天下之言,收天下之计,塞天下之责,不遂失天下之望,保有天下之功。区区之心,如是而已。干冒台严,无任惶恐之至。不宣。某再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