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乐论 北宋 · 王安石
出处:全宋文卷一四○二、《临川先生文集》卷六六、《圣宋文选》卷一○、《文章类选》卷一一、《古今图书集成》礼仪典卷四 创作地点:江苏省南京市
气之所禀命者,心也。视之能必见,听之能必闻,行之能必至,思之能必得,是诚之所至也。不听而聪,不视而明,不思而得,不行而至,是性之所固有,而神之所自生也,尽心尽诚者之所至也。故诚之所以能不测者,性也。贤者,尽诚以立性者也;圣人,尽性以至诚者也。神生于性,性生于诚,诚生于心,心生于气,气生于形。形者,有生之本。故养生在于保形,充形在于育气,养气在于宁心,宁心在于致诚,养诚在于尽性,不尽性不足以养生。能尽性者,至诚者也;能至诚者,宁心者也;能宁心者,养气者也;能养气者,保形者也;能保形者,养生者也;不养生不足以尽性也。生与性之相因循,志之与气相为表里也。生浑则蔽性,性浑则蔽生,犹志一则动气,气一则动志也。先王知其然,是故体天下之性而为之礼,和天下之性而为之乐。礼者,天下之中经;乐者,天下之中和。礼乐者,先王所以养人之神,正人气而归正性也。是故大礼之极,简而无文;大乐之极,易而希声。简易者,先王建礼乐之本意也。世之所重,圣人之所轻;世之所乐,圣人之所悲。非圣人之情与世人相反,圣人内求,世人外求,内求者乐得其性,外求者乐得其欲,欲易发而性难知,此情性之所以正反也。衣食所以养人之形气,礼乐所以养人之性也。礼反其所自始,乐反其所自生,吾于礼乐见圣人所贵其生者至矣。世俗之言曰:「养生非君子之事」。是未知先王建礼乐之意也。养生以为仁,保气以为义,去情却欲以尽天下之性,修神致明以趋圣人之域。圣人之言,莫大颜渊之问,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则仁之道亦不远也。耳非取人而后聪,目非取人而后视,口非取诸人而后言也,身非取诸人而后动也,其守至约,其取至近,有心有形者皆有之也。然而颜子且犹病之,何也?盖人之道莫大于此。非礼勿听,非谓掩耳而避之,天下之物不足以干吾之聪也;非礼勿视,非谓掩目而避之,天下之物不足以乱吾之明也;非礼勿言,非谓止口而无言也,天下之物不足以易吾之辞也;非礼勿动,非谓止其躬而不动,天下之物不足以干吾之气也。天下之物岂特形骸自为哉?其所由来盖微矣。不听之时,有先聪焉;不视之时,有先明焉;不言之时,有先言焉;不动之时,有先动焉。圣人之门,惟颜子可以当斯语矣。是故非耳以为聪,而不知所以聪者,不足以尽天下之听;非目以为明,而不知所以明者,不足以尽天下之视。聪明者,耳目之所能为;而所以聪明者,非耳目之所能为也。是故待钟鼓而后乐者,非深于乐者也;待玉帛而后恭者,非深于礼者也。蒉桴土鼓,而乐之道备矣;燔黍捭豚,污尊抔饮,礼既备矣。然大裘无文,大辂无饰,圣人独以其事之所贵者何也?所以明礼乐之本也。故曰礼之近人情,非其至者也。曾子谓孟敬子:「君子之所贵乎道者三:动容貌,斯远暴慢矣;正颜色,斯近信矣;出辞气,斯远鄙倍矣。笾豆之事,则有司存」。观此言也,曾子而不知道也则可,使曾子而为知道,则道不违乎言貌辞气之间,何待于外哉?是故古之人目击而道已存,不言而意已传,不赏而人自劝,不罚而人自畏,莫不由此也。是故先王之道可以传诸言、效诸行者,皆其法度刑政,而非神明之用也。《易》曰:「神而明之,存乎其人;默而成之,不言而信,存乎德行」。去情却欲而神明生矣,修神致明而物自成矣,是故君子之道鲜矣。齐明其心,清明其德,则天地之间所有之物皆自至矣。君子之守至约,而其至也广;其取至近,而其应也远。《易》曰:「拟之而后言,议之而后动,拟议以成其变化」。变化之应,天人之极致也。是以《书》言天人之道,莫大于《洪范》,《洪范》之言天人之道,莫大于貌、言、视、听、思。大哉,圣人独见之理,传心之言乎,储精晦息而通神明!君子之所不至者三:不失色于人,不失口于人,不失足于人。不失色者,容貌精也;不失口者,语默精也;不失足者,行止精也。君子之道也,语其大则天地不足容也,语其小则不见秋毫之末,语其强则天下莫能敌也,语其约则不能致传记。圣人之遗言曰:「大礼与天地同节,大乐与天地同和」。盖言性也。大礼性之中,大乐性之和,中和之情通乎神明。故圣人储精九重而仪凤凰,修五事而关阴阳,是天地位而三光明,四时行而万物和。《诗》曰:「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故孟子曰:「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充塞乎天地之间」。扬子曰:「貌、言、视、听、思,性所有,潜天而天,潜地而地也」。呜呼,礼乐之意不传久矣!天下之言养生修性者,归于浮屠、老子而已。浮屠、老子之说行,而天下为礼乐者独以顺流俗而已。夫使天下之人驱礼乐之文以顺流俗为事,欲成治其国家者,此梁晋之所以取败之祸也。然而世非知之也者,何耶?特礼乐之意大而难知,老子之言近而易晓。圣人之道得诸己,从容人事之间而不离其类焉;浮屠直空虚穷苦,绝山林之间,然后足以善其身而已。由是观之,圣人之与释老,其远近难易可知也。是故赏与古人同而劝不同,罚与古人同而威不同,仁与古人同而爱不同,智与古人同而识不同,言与古人同而信不同。同者道也,不同者心也。《易》曰:「茍非其人,道不虚行」。昔宓子贱为单父宰,而单父之人化焉。今王公大人有尧、舜、伊尹之势而无子贱一邑之功者,得非学术素浅而道未明欤?夫天下之人非不勇为圣人之道,为圣人之道者,时务速售诸人以为进取之阶。今夫进取之道,譬诸钩索物耳,幸而多得其数,则行为王公大人;若不幸而少得其数,则裂逢掖之衣为商贾矣。由是观之,王公大人同商贾之得志者也,此之谓学术浅而道不明。由此观之,得志而居人之上,复治圣人之道而不舍焉,几人矣?内而好爱之容蛊其欲,外有便嬖之谀骄其志,向之所能者日已忘矣,今之所好者日已至矣。孔子曰:「有颜回者,好学,不迁怒,不贰过」。又曰:「吾见其进,未见其止也」。夫颜子之所学者,非世人之所学。不迁怒者,求诸己;不贰过者,见不善之端而止之也。世之人所谓退,颜子之所谓进也;人之所谓益,颜子之所谓损也。《易》曰:「损,先难而后获」。颜子之谓也。耳损于声,目损于色,口损于言,身损于动,非先难欤?及其至也,耳无不闻,目无不见,言无不信,动无不服,非后得欤?是故君子之学,始如愚人焉,如童蒙焉。及其至也,天地不足大,人物不足多,鬼神不足为隐,诸子之支离不足惑也。是故天至高也,日月星辰阴阳之气可端策而数也;地至大也,山川丘陵万物之形、人之常产可指籍而定也。是故星历之数、天地之法、人物之所,皆前世致精好学圣人者之所建也,后世之人守其成法,而安能知其始焉?传曰:「百工之事,皆圣人作」。此之谓也。故古之人言道者,莫先于天地;言天地者,莫先乎身;言身者,莫先乎性;言性者,莫先乎精。精者,天之所以高,地之所以厚,圣人所以配之。故御,人莫不尽能,而造父独得之,非车马不同,造父精之也。射,人莫不尽能,而羿独得之,非弓矢之不同,羿精之也。今之人与古之人一也,然而用之则二也。造父用之以为御,羿用之以为射,盗蹠用之以为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