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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介甫熙宁三年二月二十七日 北宋 · 司马光
 出处:全宋文卷一二一一、《司马公文集》卷六○、《皇朝文鉴》卷一一五、《东都事略》卷八七、《国朝二百家名贤文粹》卷一○二、《名贤氏族言行类稿》卷五四、《经济类编》卷八三、《文章辨体汇选》卷二二三、《经世八编》卷一二○、《类编皇朝大事记讲义》卷一七、《宋史新编》卷一八六、《司马温公年谱》卷五
二月二十七日翰林学士侍读学士右谏议大夫司马光,惶恐再拜介甫参政谏议阁下。
居常无事,不敢涉两府之门,以是久不得通名于将命者。
春暖,伏惟机政馀裕,台候万福。
孔子曰:「益者三友,损者三友」。
不才,不足以辱介甫为友,然自接侍以来,十有馀年,屡尝同僚,亦不可谓之无一日之雅也。
虽愧多闻,至于直谅,不敢不勉。
若乃便辟、善柔、便佞,则固不敢为也。
孔子曰:「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
君子之道,出处语嘿,安可同也?
然其志则皆欲立身行道,辅世养民,此其所以和也。
向者与介甫议论朝廷事,数相违戾,未知介甫之察不察。
然于向慕之心,未始变移也。
窃见介甫独负天下大名三十馀年,才高而学富,难进而易退。
远近之士,识与不识,咸谓介甫不起则已,起则太平可立致,生民咸被其泽矣。
天子用此起介甫于不可起之中,引参大政,岂非欲望众人之所望于介甫邪?
介甫从政始期年,而士大夫在朝廷及自四方来者,莫不非议介甫,如出一口。
下至闾阎细民、小吏走卒,亦窃窃怨叹,人人归咎于介甫,不知介甫亦尝闻其言而知其故乎?
窃意门下之士,方日誉盛德而赞功业,未始有一人敢以此闻达于左右者也。
非门下之士则皆曰,彼方得君而专政,无为触之以取祸,不若坐而待之,不过二三年,彼将自败。
若是者不唯不忠于介甫,亦不忠于朝廷。
介甫果信此志,推而行之,及二三年,则朝廷之患已深矣,安可救乎?
则不然,忝备交游之末,不敢茍避谴怒,不为介甫一一陈之。
今天下之人恶介甫之甚者,其诋毁无所不至,独知其不然。
介甫固大贤,其失在于用心太过,自信太厚而已。
何以言之?
自古圣贤所以治国者,不过使百官各称其职,委任而责成功也。
其所以养民者,不过轻租税、薄赋歛、已逋责也。
介甫以为此皆腐儒之常谈,不足为思,得古人所未尝为者而为之。
于是财利不以委三司而自治之,更立制置三司条例司,聚文章之士及晓财利之人,使之讲利。
孔子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樊须请学稼,孔子犹鄙之,以为不知礼义信,况讲商贾之末利乎?
使彼诚君子邪,则固不能言利;
彼诚小人邪,则固民是尽,以饫上之欲,又可从乎?
是知条例一司,已不当置而置之。
又于其中不次用人,往往暴得美官。
于是言利之人,皆攘臂圜视,衒鬻争进,各斗智巧,以变更祖宗旧法。
大抵所利不能补其所伤,所得不能偿其所亡,徒欲别出新意,以自为功名耳。
此其为害已甚矣,又置提举句当常平广惠仓使者四十馀人,使行新法于四方。
先散青苗钱,次欲使比户出助役钱,次又欲更搜求农田水利而行之。
所遣者虽皆选择才俊,然其中亦有轻佻狂躁之人,陵轹州县,骚扰百姓者。
于是士大夫不服,农商丧业,故谤议沸腾,怨嗟盈路。
迹其本原,咸以此也。
《书》曰:「民不静,亦惟在王宫邦君室」。
伊尹阿衡,有一夫不获其所,若己推而内之沟中。
孔子曰:「君子求诸己」。
介甫亦当自思所以致其然者,不可专罪天下之人也。
夫侵官,乱政也,介甫更以为治术而先施之;
贷息钱,鄙事也,介甫更以为王政而力行之;
繇役自古皆从民出,介甫更欲歛民钱雇市佣而使之。
此三者,常人皆知其不可,而介甫独以为可。
介甫之智不及常人也,直欲求非常之功,而忽常人之所知耳。
夫皇极之道,施之于天地,人皆不可须臾离。
孔子曰:「道之不明也,我知之矣,智者过之,愚者不及也。
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贤者过之,不肖者不及也」。
介甫之智与贤皆过人,及其失也,乃与不及之患均。
所谓用心太过者也。
自古人臣之圣者,无过周公孔子周公孔子亦未尝无过,未尝无师。
介甫虽大贤,于周公孔子则有间矣,今乃自以为我之所见,天下莫能及。
人之议论,与我合则善之,与我不合则恶之。
如此,方正之士何由进?
谄谀之士何由远?
正日疏,谄谀日亲,而望万事之得其宜,令名之施四远,难矣。
夫从谏纳善,不独人君为美也,于人臣亦然。
昔郑人游于乡校,以议执政之善否。
或谓子产毁乡校,子产曰:「其所善者,吾则行之;
其所恶者,吾则改之。
是吾师也,若之何毁之」?
薳子冯令尹,有宠于薳子者八人,皆无禄而多马。
申叔豫以子南观起之事警之,薳子惧,辞八人者,而后王安之
赵简子有臣曰周舍,好直谏,日有记,月有成,岁有效。
周舍死,简子临朝而叹曰:「千羊之皮,不如一狐之腋。
大夫朝,徒闻唯唯,不闻周舍之鄂鄂,吾是以忧也」。
子路,人告之以有过,则喜。
文终侯相汉,有书过之史。
诸葛孔明相蜀,发教与群下曰:「违覆而得中,犹弃弊蹻而获珠玉。
然人心苦不能尽,惟董幼宰参署七年,事有不至,至于十反」。
孔明尝自校簿书主簿杨颙谏曰:「为治有体,上下不可相侵。
请为明公以作家譬之。
今有人使奴执耕稼,婢典爨,鸡主司晨,犬主吠盗,私业无旷,所求皆足。
忽一旦尽欲以身亲其役,不复付任,形疲神困,终无一成,岂其知之不如奴婢鸡狗哉?
失为家主之法也」。
孔明谢之。
卒,孔明垂泣三日
吕定公有亲近曰徐原,有才志,定公荐拔至侍御史
忠壮,好直言,定公时有得失,辄谏争,又公论之。
人或以告定公定公叹曰:「是我所以贵德渊者也」。
卒,定公哭之尽哀,曰:「德渊吕岱之益友。
今不幸,复于何闻过哉」!
此数君子者,所以能功成名立,皆由乐闻直谏,不讳过失故也。
若其馀骄亢自用,不受忠谏而亡者,不可胜数。
介甫多识前世之载,固不俟言而知之矣。
孔子称:「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其恕乎」!
《诗》云:「伐柯伐柯,其则不远」。
言以其所愿乎上交乎下,以其所愿乎下事乎上,不远求也。
介甫素刚直,每议事于人主前,如与朋友争辨于私室,不少降辞气,视斧钺鼎镬无如也。
宾客僚属谒见论事,则唯希意迎合,曲从如流者亲而礼之。
或所见小异,微言新令之不便者,介甫辄艴然加怒,或诟骂以辱之,或言于上而逐之,不待其辞之毕也。
明主宽容如此,而介甫拒谏乃尔,无乃不足于恕乎!
王子雍方于事上,而好下佞己。
介甫不幸亦近是乎!
所谓自信太厚者也。
昔从介甫游,介甫于诸书无不观,而特好孟子老子之言。
今得君得位而行其道,是宜先其所美,必不先其所不美也。
孟子曰:「仁义而已,何必曰利」?
又曰:「为民父母,使民盻盻然,将终岁勤动,不得以养其父母,又称贷而益之,恶在其为民父母也」?
介甫为政,首建制置条例司,大讲财利之事。
又命薛向行均输法于江淮,欲尽夺商贾之利。
又分遣使者,散青苗钱于天下,而收其息,使人人愁痛,父子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此岂孟子之志乎?
老子曰:「天下神器,不可为也。
为者败之,执者失之」。
又曰:「我无为,而民自化;
我好静,而民自正;
我无事,而民自富;
我无欲,而民自朴」。
又曰:「治大国若烹小鲜」。
介甫为政,尽变更祖宗旧法,先者后之,上者下之,右者左之,成者毁之,弃者取之。
矻矻焉穷日力,继之以夜,而不得息。
使上自朝廷,下及田野,内起京师,外周四海,士、吏、兵、农、工、商、僧、道,无一人得袭故而守常者,纷纷扰扰,莫安其居,此岂老氏之志乎?
介甫总角读书,白头秉政,乃尽弃其所学而从今世浅丈夫之谋乎!
古者国有大事,谋及卿士、谋及庶人。
成王戒君陈曰:「有废有兴,出入自尔师虞。
庶言同则绎」。
《诗》云:「先民有言,询于刍荛」。
孔子曰:「上酌民言,则下天上施,上不酌民言,则下不天上施」。
自古立功立事,未有专欲违众而能有济者也。
使《诗》、《书》、孔子之言皆不可信则已,若犹可信,则岂得尽弃而不顾哉?
介甫独信数人之言,而弃先圣之道,违天下人之心,将以致治,不亦难乎?
近者,藩镇大臣有言散青苗钱不便者,天子出其议以示执政,而介甫遽悻悻然不乐,引疾卧家。
被旨为批答,见士民方不安如此,而介甫乃欲辞位而去,殆非明主所以拔擢委任之意,故直叙其事,以义责介甫,意欲介甫早出视事,更新令之不便于民者,以福天下。
其辞虽朴拙,然无一字不得其实者。
窃闻介甫不相识察,颇督过之,上书自辩,至使天子自为手诏以逊谢。
又使吕学士再三谕意,然后乃出视事。
出视事诚是也,然当速改前令之非者,以慰安士民,报天子之盛德。
今则不然,更加忿怒,行之愈急。
李正言言青苗钱不便,诘责使之分析。
吕司封传语祥符知县未散青苗钱,劾奏乞行取勘。
介甫之意,必欲力战天下之人,与之一决胜负,不复顾义理之是非,生民之忧乐,国家之安危。
窃为介甫不取也。
近蒙圣恩过听,欲使之副贰枢府。
窃惟居高位者,不可以无功;
受大恩者,不可以不报。
故辄敢申明去岁之论,进当今之急务,乞罢制置三司条例司,及追还诸路提举常平广惠仓使者
主上以介甫为心,未肯俯从。
窃念主上亲重介甫,中外群臣无能及者,动静取舍,唯介甫之为信。
介甫曰可罢,则天下之人咸被其泽;
曰不可罢,则天下之人咸被其害。
方今生民之忧乐,国家之安危,唯系介甫之一言。
介甫忍必遂己意而不恤乎?
夫人谁无过,君子之过如日月之食。
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何损于明?
介甫诚能进一言于主上,请罢条例司,追还常平使者,则国家太平之业皆复其旧,而介甫改过从善之美,愈光大于前日矣。
介甫何所亏丧而固不移哉?
今所言,正逆介甫之意,明知其不合也,然介甫趣向虽殊,大归则同。
介甫方欲得位以行其道,泽天下之民;
方欲辞位以行其志,救天下之民,此所谓和而不同者也。
故敢一陈其志,以自达于介甫,以终益友之义。
之取之,则在介甫矣。
《诗》云:「周爰咨谋」。
介甫书,傥未赐弃掷,幸与忠信之士,谋其可否,不可以示谄谀之人,必不肯以言为然也。
彼谄谀之人,欲依附介甫,因缘改法以为进身之资,一旦罢局,譬如鱼之失水,此所以挽引介甫,使不得由直道行者也。
介甫奈何徇此曹之所欲,而不思国家之大计哉?
孔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
彼忠信之士,于介甫当路之时,或龃龉可憎,及失势之后,必徐得其力。
谄谀之士,于介甫当路之时,诚有顺适之快,一旦失势,必有卖介甫以自售者矣。
介甫择焉?
武子好尽言以招人之过,卒不得其死。
常自病似之,而不能改也。
虽然,于善人亦何忧之有?
用是故敢妄发而不疑也。
属以辞避恩命,未得请,且病膝疮,不可出,不获亲侍言于左右,而布陈以书,悚惧尤深。
介甫其受而听之,与罪而绝之,或诟詈而辱之,与言于上而逐之,无不可者,俟命而已。
不宣。
惶恐再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