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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诏言朝政阙失事状熙宁七年四月十八日上) 北宋 · 司马光
 出处:全宋文卷一二○○、《司马公文集》卷四五、圣宋遵尧录·别录、《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二五二、《皇朝文鉴》卷五○、《圣宋文选全集》卷五、《太平治迹统类》卷一四、《国朝诸臣奏议》卷一一七、《五百家播芳大全文粹》卷五二、《通鉴长编纪事本末》卷六○、《宋宰辅编年录》卷七、《历代名臣奏议》卷三○二、《经济类编》卷九、《续资治通鉴》卷七○
右,臣准西京牒,准三月三十日诏敕:「朕涉道日浅,晻于致治,政失厥中,以干阴阳之和。
乃自,旱暵为虐,四海之内,被灾者广。
间诏有司,损常膳,避正殿,冀以塞责消变。
历日兹久,未蒙休应。
嗷嗷下民,大命近止。
中夜以兴,震悸靡宁,永惟其咎,未知攸出。
意者朕之听纳不得于理欤?
狱讼非其情欤?
赋歛失其节欤?
忠谋谠言郁于上闻,而阿谀壅蔽以成其私者众欤?
何嘉气之不效也?
应中外文武臣寮,并许实封,直言朝政阙失,朕将亲览,考求其当,以辅政理。
三事大夫务悉心交儆,成朕志焉」。
臣伏读诏书,喜极以泣。
成汤六事自责,今陛下以四事求谏。
圣人所为,异世同符。
凡诏书所言,皆即日之深患,陛下既已知之,群臣夫复何云?
曾子曰:「尊其所闻,则高明矣;
行其所知,则光大矣」。
陛下诚知其如是,复能断志无疑,不为左右所移,则安知今日之灾沴,不如太戊之桑谷,高宗之雊雉,成王之雷风,宣王之旱魃,更为宗庙生民之福乎?
然自诏下以来,臣不知中外之臣,亦有以当今之急务,生民之疾苦,力为陛下别白言之者乎?
盖必有之矣。
而臣未得闻也。
臣窃不自揆,伏念父子受国厚恩,备位侍从
向在朝廷,屡以狂瞽尘浼圣聪;
间以衰疾自求闲官,不敢复预国家之议,四年于兹矣。
幸遇陛下发不世之诏,问以朝政阙失,斯实千载一时。
古人虽在畎亩,犹不忘君,况居位食禄者乎?
是以不敢畏当涂,避众怒,爱微躯,保妻子,心知时事之可忧,而塞嘿不言也。
窃观陛下英睿之性,希世少伦,即位以来,锐精求治,耻为继体守文之常主,高欲慕尧舜之隆,下不失汉唐之盛。
擢俊杰之才,使之执政,言无不听,计无不从,所誉者超迁,所毁者斥退,垂衣拱手,听其所为,推心置腹,人莫能间。
齐桓公之任管仲蜀先主之任诸葛亮,殆不及也。
执政者亦悉心竭力,以副陛下之欲,耻为碌碌守法循故事之臣,每以周公自任。
是宜百度交正,四民丰乐,颂声旁洽,嘉瑞沓至,乃其效也。
然六年之间,百度纷扰,四民失业,怨愤之声所不忍闻,灾异之大古今罕比,其故何哉?
岂非执政之臣所以辅陛下者,未得其道欤?
所谓未得其道者,在于好人同己,而恶人异己是也。
陛下既全以威福之柄授之,使之制作新法以利天下,是宜与众共之,舍短取长,以求尽善。
而独任己意,恶人攻难,群臣有与之同者,则擢用不次;
与之同者,则祸辱随之。
人之情,谁肯弃福而取祸,去荣而就辱?
于是天下之士躁于富贵者,翕然附之,争劝陛下益加委信,顺从其言,严断刑罚,以绝异议。
如是者,往往立取美官。
比年以来,中外执事权者,皆此属矣。
其怀忠直、守廉耻者,皆摈斥废弃,或罹罪谴,无所容立。
至于台谏之官,天子耳目,所以规朝政之阙失,纠大臣之专恣,此陛下所当自择,而亦使执政择之
彼专用其所亲爱之人,或小有违忤,即加贬逐,以惩后来,必得佞谀之尤者,然后为之。
如是则政事之愆谬,群臣之奸诈,下民之疾苦,远方之冤抑,陛下何从得闻见之乎?
奉使询访利害于四方者,亦其所亲爱之人,皆先禀其意指,凭其气势,以驱迫州县之吏,善恶系其笔端,升黜由其唇吻。
彼州县之吏,承迎奉顺之不赡,何暇与之讲利害、立同异哉?
及其入奏,则云州守宰咸以为便,经久可行。
陛下但见其文书粲然可观,以谓法之至善,询谋佥同,岂知其在外之所为哉!
或者更增为条目,务求新巧,互陈利病,各事改张,使画一之法日殊月异,久而不定,吏民莫知所从。
盖由袭故则无功,出奇则有赏,彼皆进身之私计,非有益国便民之志也。
又令使者督责所在监司监司督责州县,上下相驱,竞为苛刻。
不即奉行新法,立行停替。
或未熟新法,误有违犯,皆不理赦降去官,与犯赃者罪同,而重于犯私罪者。
州县之吏唯奉行文书,赦免罪戾之不暇,民事不复留心矣。
又潜遣逻卒,听市道之人谤议者,执而刑之。
又出榜立赏,募人告捕诽谤朝政者。
臣不知自古圣帝明王之政,固如是耶?
昔尧「稽于众,舍己从人」。
舜戒群臣:「予违汝弼,汝无面从,退有后言」。
此其所以为帝王称首者也。
秦恶闻其过,杀直谏之士,禁偶语之人,及其祸败,行道之人皆知之,而己独不知。
此所以为万世戒者也。
子产人游于乡校以论执政,然明请毁之。
子产曰:「何为?
夫人朝夕退而游焉,以议执政之善否。
其所善者,吾则行之;
其所恶者,吾则改之。
是吾师也,若之何毁之?
我闻忠善以损怨,不闻作威以防怨。
岂不遽止?
然犹防川,大决所犯,伤人必多,吾不克救也。
不如小决使道,不如吾闻而药之也」。
何今之执政异于古之执政乎?
齐景公梁丘据曰:「惟与我和夫」!
晏子对曰:「据亦同也,焉得为和?
和如羹焉,水火醯醢盐梅以烹鱼肉,宰夫和之,齐之以味,济其不及,以泄其过,君子食之,以平其心。
君臣亦然。
吾所谓可,而有否焉,臣献其否,以成其可。
君所谓否,而有可焉,臣献其可,以去其否。
是以政平而不干,民无争心。
不然,君所谓可,亦曰可;
君所谓否,亦曰否。
以水济水,谁能食之」?
今朝廷之臣对扬启沃,亦有异于梁丘据者乎?
卫君言计非是,而群臣和者如出一口,子思曰:「以吾观卫,所谓君不君,臣不臣者也。
人主自臧,则众谋不进。
事是而臧之,犹却众谋,况和非以长恶乎?
夫不察事之是非,而悦人赞己,闇莫甚焉;
不度理之所在,而阿谀求容,谄莫甚焉。
君闇臣谄,以在民上,民不与也。
若此不已,国无类矣」。
子思言于卫侯曰:「君之国事,将日非矣!
出言自以为是,而卿大夫莫敢矫其非;
卿大夫出言自以为是,而士庶人莫敢矫其非。
君臣既自贤矣,而群下同声贤之。
贤之则而有福,矫之则逆而有祸。
如此,则善安从生」?
执政主新法,群下同声贤之,有以异于卫国之政乎?
是以士大夫愤懑郁结,视屋窃叹,而口不敢言。
庶人饥寒憔悴,怨叹号泣,而无所控告。
此则陛下所谓忠谋谠言郁于上闻,而阿谀壅蔽以成其私者也。
茍忠谠退伏,阿谀满侧,而望百度之正,四民之乐,颂声之洽,嘉瑞之臻,固亦难矣。
方今朝之阙政,其大者有六而已:一曰广散青苗钱,使民负债日重,而县官实无所得。
二曰免上户之役,歛下户之钱,以养浮浪之人。
三曰置市易司与细民争利,而实耗散官物。
四曰中国未治而侵扰四夷,得少失多。
五曰结保甲,教习凶器,以疲扰农民。
六曰信狂狡之人,妄兴水利,劳民费财
若其它琐琐米盐之事,皆不足为陛下道也。
舍其大而言其细,舍其急而言其缓,外有献替之迹,内怀附会之心,是奸邪之尤者,臣不敢为也。
凡此六者之为害,人无贵贱愚智,莫不知之。
乃至陛下左右前后之臣,日誉新法之善者,其心亦知其不可,但欲希合圣心,附会执政,盗贵富耳。
一旦陛下之意移,则彼之所言亦异矣。
臣今不敢复费简札,叙利害以烦圣听。
但愿陛下勿询阿谀之党,勿徇权臣之意,断志罢之,有能为陛下言其详者矣。
此六者之中,青苗、免役钱为害尤大。
夫力者,民之所生而有也;
谷帛者,民可耕桑而得也。
至于钱者,县官之所铸,民不得私为也。
自未行新法之时,民间之钱固已少矣。
富商大贾藏镪者,或有之;
彼农民之富者,不过占田稍广,积谷稍多,室屋修完,耕牛不假而已,未尝有积钱巨万于家者也。
其贫者,褴缕不蔽形,糟糠不充腹,指夏熟,望秋成,或为人耕种,资采拾以为生,亦有未尝识钱者矣。
是以古之用民者,各因其所有而取之,农民之役不过出力,税不过谷帛。
及唐末兵兴,始有税钱者。
白居易讥之曰:「私家无钱炉,平地铜山」。
言责民以所无也。
今有司为法则不然,无问市井田野之民,由中及外,自朝至暮,唯钱是求。
农民值丰岁,贱粜其所收之谷以输官,比常岁之价,或三分减二,于㪷斛之数,或十分加二,以求售于人。
若值凶年,无谷可粜,吏责其钱不已,欲卖田则家家卖田,欲卖屋则家家卖屋,欲卖牛则家家卖牛。
无田可售,不免伐桑枣,撤屋材,卖其薪,或杀牛卖其肉,得钱以输官。
一年如此,明年将何以为生乎?
故自行新法以来,农民尤被其患。
农者,天下之本。
农既失业,馀民安所取食哉?
今货益重,物益轻,年虽饥,谷不甚贵,而民倍困。
为国计者,岂可不少思其故哉!
此皆歛钱之咎也。
北尽塞表,东被海涯,南踰江淮,西及邛蜀,自去岁秋冬,绝少雨雪,井泉溪涧,往往涸竭。
二麦无收,民已绝望,孟夏过半,秋种未入。
中户以下,大抵乏食,采木实草根,以延朝夕。
若又如是数月,将如何哉?
当此之际,而州县之吏督迫青苗助役钱,不敢少缓,鞭笞缧绁,唯恐不迨。
妇子皇皇,如在火之中,号泣呼天,无复生望。
臣恐鸟穷则啄,兽穷则攫,民穷困已极而无人救恤,羸者不转死沟壑,壮者不聚为盗贼,将何之矣?
若东西南北所在啸聚,连群结党,日滋月蔓,弥漫山泽,蹈藉城邑,州县不能禁,官军不能讨,当是时方议除去新法,将奚益哉!
绿林、赤眉、黄巾、黑山之徒,自何而有?
皆疲于赋歛,复值饥馑,穷困无聊之民耳。
此乃宗庙社稷之忧,而庙堂之上方晏然自得,以为太平之业八九已成,此臣所为痛心疾首,昼则忘食,夜则忘寝,不避死亡,欲默不能者也。
《易·复》之初六曰:「不远复,无祗悔,元吉」。
言过而能改,虽悔不大也。
其上九曰:「迷复,凶,有灾眚。
用行师,终有大败。
以其国君凶,至于十年不克征」。
言迷而不复,凶且有灾,于君道尤不利也。
秦穆公败于殽,作《秦誓》曰:「唯古之谋人,则曰未就予忌。
唯今之谋人,姑将以为亲。
虽则云然,尚猷询兹黄发,则罔所愆」。
盖悔弃老成之远虑,用利口之浅谋,以取履败,而思补其过也,故能终雪前耻,彊霸西戎。
汉武帝征伐四夷,中国虚耗,贼盗群起,又丧贰师之军,乃下哀痛之诏曰:「乃者,以缚马书遍示丞相御史二千石、诸大夫、郎为文学者,皆以虏自缚其马,不祥甚哉。
公车方士、太史太卜皆以为吉。
今计谋卦兆皆反谬」。
盖始寤公卿方士之谄谀,对不以诚,致误国事,有悔于心也。
故禁苛暴,止擅赋,力本农,天下复安。
自国家行新法以来,天下之人心祈口祷,唯冀陛下之觉寤,而拯救其失,以苏疲民,如望上天之膏泽,日复一日,以至于今。
及今改之,犹可救也。
过是则民力屈竭,一旦涣然离散,乃始劳心安集,岂不难哉!
窃观陛下诏书,寅畏天灾,深自咎责,丁宁恳恻,以求至言。
是陛下已知前日之失,而欲有所改为也。
若徒著之空文,而于新法无所变更,是犹临鼎哀鱼之烂,而益薪不已,将何补哉!
陛下诚能垂日月之明,奋乾刚之断,放远阿谀,勿使壅蔽,自择忠谠为台谏官,收还威福之柄,悉从己出。
诏天下青苗钱勿复散,其见在民间逋欠者,计从初官本分作数年催纳,更不收利息。
其免役钱尽除放,差役并依旧法。
市易务,其所积货物,依元买价出卖,所欠官钱,亦除利催本。
罢拓土辟境之兵,先阜安中国,然后征伐四夷。
罢保甲教阅,使服田力穑。
所兴修水利,委州县相度,凡利少害多者,悉罢之。
如此则中外欢呼,上下感悦,和气薰蒸,雨沾洽矣。
彼阿谀之人附会执政者,皆缘新法以得富贵。
若陛下以为非而舍之,彼如鱼之失水,必力争固执而不肯移,愿陛下勿问之也。
臣窃闻陛下以旱暵之故避殿撤膳,其焦劳至矣,而民终不预其泽,不若罢此六者,立有溥博之德及于四海也。
又闻京师近虽获雨,而畿甸之外旱气如故,王者以四海为家,无有远近,皆陛下之赤子。
愿陛下虽徇群臣之请,御正殿,复常膳,犹应兢兢业业,忧劳四方,不遽自宽,以为无复灾也。
又诸州县奏雨,往往止欲解陛下之焦劳,一寸云三寸,三寸则云一尺,多不以其实,不可不察也。
又闻青苗之法,灾伤及五分则倚阁。
其间官吏不仁者,至有抑遏百姓,止放四分以下税,此尤可罪者也。
臣在冗散之地,若朝政小小得失,臣固不敢预闻。
今坐视百姓困于新法如此,将为朝廷深忧,而陛下曾不知之。
又今年以来,臣衰疾寖增,恐万一溘先朝露,赍怀忠不尽之情,长抱恨于黄泉,是以冒死一为陛下言之。
傥陛下犹弃忽而不之信,此则天也,臣不敢复言矣。
干冒宸扆,臣无任恳切惶惧之至。
谨具状奏闻,伏候敕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