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横山治平四年九月二十四日上) 北宋 · 司马光
 出处:全宋文卷一一九五、《司马公文集》卷三八、《国朝诸臣奏议》卷一三六、《通鉴长编纪事本末》卷五八、《宋史》卷三三六《司马光传》、《历代名臣奏议》卷三四三、《大学衍义补》卷一五六、《右编》卷二三
九月二十四日,具位臣光昧死再拜上疏皇帝陛下:臣闻王者之于戎狄,或怀之以德,或震之以威,要在使之不犯边境,中国获安,则善矣。
不必以踰葱岭、诛大宛、绝沙漠、禽颉利,然后为快也。
窃闻有边臣言赵谅部将轻泥𡃩侧,欲以横山之众攻取祚,归命圣德。
朝廷已有指挥,许令招纳。
臣近者虽曾论列,以为非宜,尚惧语言疏略,未尽本末,不敢不再为陛下陈之。
今进谋者但言其利,不言其害,臣请试言其害,虽逆盛意,愿陛下勿遽加弃置,略赐周览,与进谋者参校其是非焉。
臣闻戎狄之俗,自为儿童则习骑射,父子兄弟相与群处,未尝讲仁义礼乐之言也,唯以诈谋攻战相尚而已。
故其民习旅用兵,善忍饥渴,能受辛苦,乐斗死而耻病终。
此中国之民所不能为也。
是以圣王与之校德,则有天地之殊;
与之校力,则未能保其必胜也。
以舜禹之明,征三苗而三旬逆命;
商高宗之贤,伐鬼方三年乃克;
汉高祖雄杰,为冒顿所围,七日不火食
国朝以太宗之英武,北举河东,南取闽浙,若拾地芥。
加之猛将如云,谋臣如雨,天下新平,民未忘战。
当是之时,继迁背诞,太宗郑文宝陕西转运使,用其计策,假之威权以讨之,十有馀年,卒不能克。
关中之民,飞刍挽粟以馈灵州及清远军,为虏所钞略。
及经沙碛,饥渴死者什七八,白骨蔽野,号哭满道。
长老至今言之,犹歔欷酸鼻。
真宗即位,会继迁为罗潘支所杀。
真宗因洗涤其罪,吊抚其孤,赐之节钺,使长不毛之地,讫于天圣、明道四十馀年,为不侵不叛之臣。
关中户口滋息,农桑丰富。
由是观之,征伐之与怀柔,利害易见矣。
及元昊背恩,国家发兵调赋,以供边役。
关中既竭,延及四方,东自海岱,南踰江淮,占籍之民,无不萧然苦于科歛。
自其始叛,以至纳款,才五年耳,天下困弊,至今未复。
仁宗屈己,赐以誓诰,册为国主,岁与之物凡二十五万,岂以其罪不足诛而功可赏哉,计不得已也。
向者谅祚虽时有偃蹇,礼节不备,或诱熟户,惊扰边民,然犹称臣奉贡,未敢显然自绝也。
今乃诱其叛臣以图之,纵使诚能枭谅祚之首,复灵、之土,以王者之兵言之,犹可耻也,况其成败未可知乎!
臣恐边事之兴,生民之苦,由此而始也。
王者之于诸侯,叛则讨之,服则抚之,是以诸侯怀德畏讨,莫不率从
去岁谅祚攻大顺城,杀掠吏民,今春朝贡之使不以时至,当是时不能讨也。
今朝廷既赦其罪,与其赐物,受其使者,纳其贡献,又从而诱其叛臣,激其忿心,是常欲其叛而不欲其服也。
信义赏罚,将安在乎?
议者或以为彼诱我民,我诱彼臣,何为不可?
是特闾阎小人之语,非知国家之大体者也。
僻陋小羌,窃诱我民,以益其众,乃欲以天子亿兆之富,而效其所为邪?
譬如邻人窃己之财,己以正议责之可也,岂可复窃彼之财,以相报耶?
臣闻谅祚阴蓄奸谋,为日固久,招纳不逞之人,以为谋主,诱胁熟户,以撤中国之藩篱。
常有据关中、窥河东之心,虽未必能,然若纵其毒蠚,亦足以为亭鄣之患,未可以小种之羌、孱弱之人待之也。
国家不幸,比遭大忧,帑藏空竭。
关中之民,自经西事以来,仍苦铁钱,财力彫弊。
熟户屡经杀掠,亡失太半,纵其在者,亦怀贰心,非复得如景祐宝元之时也。
当此之际,陛下深诏边吏,敦信誓,保分界,严守备,明斥候以待之,犹惧谅祚狼子野心,不识恩义,乘我衅隙侵噬疆埸。
又况彼不动而扰之,不来而召之乎!
臣又闻虏中间谍所在甚多,中国动静,毫发皆知。
其𡃩侧自程戡鄜延时,已有声闻,云欲归降。
自是至今,已经数年,朝廷屡召边臣与之谋议,外人往往知之。
亦有邸吏传报四方,安有虏中独不觉寤,寂然无事,曾无诛讨之意乎?
臣窃疑其内挟诈谋,未可信也。
或者谅祚久怀逆计,以朝廷待之恩礼优厚,无因而发,故遣其部将诈降以卜之。
若朝廷受之,则将归曲而责直,得以为背叛之名。
或者使其部将诈言势孤力微,不能独制谅祚,乞朝廷遣将出为之助,而阴设伏兵以徼大利。
此二者皆未可知也。
若万一有之,则今日受之,正堕其计中矣。
纵使𡃩侧实有降心,盖亦私有忿恨,或别负罪恶,反侧不安,欲倚大国之威,以逼其主。
其所部之民,未必肯尽从也。
虽其自言权势之强,甲兵之盛,有谋善战,为民所附,盖欲自誇以求售耳,未必然也。
借令实能举兵以与谅祚为敌,战而胜之,则是灭一谅祚,生一谅祚也。
若其不胜,必引其馀众南奔中国,谅祚悉其境内之兵以追之,怒气直辞,长驱入塞,当是之时,非口舌文移所能解也。
臣恐朝廷不惟失信于𡃩侧也。
若𡃩侧馀众无几,犹可以缚而送之,以缓谅祚之兵,然形迹已露,谅祚必叛无疑也。
若𡃩侧馀众尚多,还北不可,入南不受,穷无所归,必不肯如山禺束手就死,将突据边城以救其命,更为中国之患,未有涯也。
陛下不见侯景之事乎?
臣闻羽翼未成,不可以高飞,近者未悦,不可以来远。
文武之王,下至齐桓、晋文之霸,未有不先治其内而能立功于外者也。
孔子曰:「善人教民七年,亦可以即戎矣」。
又曰:「以不教民战,是谓弃之」。
今陛下新即大位,尚未逾年,朝廷之政未尽修也,封域之中未尽治也。
内郡无一年之蓄,左帑无累月之财,民间贫困,十室九空,小有水旱则化为流殍。
承平日久,戎事不讲,将帅乏人,士卒骄惰,上下姑息,有如儿戏
教阅稍频,则愠怼怨望;
给赐小稽,则扬言不逊。
被甲行数十里,则喘汗不进;
乡邑小盗,则望尘奔北。
此乃众人所共知,非臣敢为欺罔。
兵法曰:「知彼知己,百战不殆。
不知彼知己,一胜一负。
不知彼不知己,每战必殆」。
陛下视今天下如此,而欲谋境外之事,兵革之端,挑陆梁之虏,冀难立之功,此臣所为寒心者也。
为今之计,莫若收拔贤俊,随材受任,以举百职;
有功必赏,有罪必罚,以修庶政;
慎择监司,澄清守令,以安百姓;
屏绝浮费,沙汰冗食,以实仓库;
询访智略,察验武勇,以选将帅
申明阶级,剪戮桀黠,以立军法;
料简骁锐,罢去羸老,以练士卒;
完整犀利,变更苦窳,以精器械。
俟百职既举,庶政既修,百姓既安,仓库既实,将帅既选,军法既立,士卒既练,器械既精,然后惟陛下之所欲为,复灵、,取瓜、沙,平幽、蓟,收蔚、朔,无不可也。
今八者未有其一,而欲纳边臣之狂谋,信黠虏之诡辞,臣恐不能得其降者数百,而虏骑大至,覆军杀将,边城昼闭。
朝廷乃为之宵衣旰食,焦心劳思,兴兵运财,以救其急,使天下愁困如康定庆历之时而已。
卒无可柰何,然后忍耻以招之,卑辞以谕之,尊其名以悦之,增其赂以求之,其为损也,不亦多乎!
斯乃国之大事,安危所系,非特边境之忧而已。
愿陛下深留圣恩,勿为后悔,乃天下之福也。
彼进谋者,皆非实能为国家斩将搴旗,拓土辟境,建卫、霍、甘、陈之功也。
但以利口长舌,虚辞大言,一时诳惑圣聪,欲盗陛下之官职耳。
他日国家有患,不预其忧,是岂可哉!
凡边境有事,则将帅迁官,士卒受赏;
无事则上下寂寂,无因徼幸。
此乃人臣之利,非国家之利,愿陛下不可不察也。
臣光昧死再拜以闻皇帝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