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记讲议 中庸 北宋 · 陈襄
出处:全宋文卷一○八九、《古灵先生文集》卷二四、《永乐大典》卷五五二 创作地点:河南省开封市
《中庸》者,治性之书,孔子之孙子思之所述也。自孔子没,性命之书无传,虽其说间见于六经,然辞约义微,学者难晓。故子思传其学于曾子,其间多引孔子之言,则是书祖述圣人理性之学,最为详备,使学者求之,足以知道德诚明之本焉。中者,性之德也。庸者,性之用也,常也。人受天地之中以生,其性莫非善也。至中至正,以为民极也。其不善者,非性也,人之欲也。故子思曰:「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中者,天下之大本是也」。中之用有五,仁、义、礼、智、信是也。循是五者而行,则可以为万世常久不易之道,故曰中庸。
天命之谓性。
人生而静,情欲未发,其中湛然,则有恻隐之心存焉。恻隐之心,仁也;羞恶之心,义也;恭逊之心,礼也;是非之心,智也;不欺之心,信也。惟是五者,不待学而后能,故曰天之所命。是性也,与天地同出于道。道者先天地而有,《易》曰「形而上者谓之道」是也。道有变化,故有气也,形也,性也,三者并立,而五材各具焉。气升而上以为天,故有五星之明;形降而下以为地,故有五行之质。性命于两间以为人,故有五常之道。乾坤有四德以配五常:元者,在气为春,在形为木,在性为仁。亨者,在气为夏,在形为火,在性为礼。利者,在气为秋,在形为金,在性为义。贞者,在气为冬,在形为水,在性为信。乾坤不言智,而独命之人。故《易》曰:「君子行此四德者,故曰:『《乾》:元、亨、利、贞也』」。又《说卦》曰:「立天之道曰阴与阳」。以气言之也。「立地之道曰柔与刚」。以形言之也。「立人之道曰仁与义」。以性言之也。「兼三才而两之,故《易》六画而成卦」。盖取乎此也。则是人之性与天地同出于道,而神于万物。凡有血气心知之类,统为之主。上自圣人生而知之,其次学而知之,及其至一也,高明博大,悠久不息,与天地并立。可不尊乎?
率性之谓道。
率,循也。凡人之性未接于物,莫非善也。接于物而情生,则有喜、怒、哀、惧、爱、恶、欲七者形焉。故情有善有不善,以性行情,情则善矣。《乾》卦曰:「利贞者,性情是也」。以情盗性,情则恶矣,《记》曰「人化物者,灭天理而穷人欲」是也。如此,则莫非不善也。人能循是五常之性而行,不为情欲之所迁夺,则其道常存。故循之谓道,离之非道也。
修道之谓教。
教,效也。圣人知人之性感物而迁,因其性之所自有,修而明之,以教天下,使人知所则效,而复归于道,夫是之谓教也。然则人之性无以异于圣人之性?圣人之性诚而不动,明而不惑,故情伪莫能迁焉。众人之性不胜其情,欲动乎内,物交乎外,不能以自反,其道遂亡。此所以异也。夫杀一不辜,人莫不恻然有所不忍,此天下之心同仁也。有是心而为不仁者,彼有以害之也。行一不义,人莫不恻然有所不为,此天下之心同义也。有是心而为不义者,彼有以贼之也。尊君而卑臣,隆父而杀子,此天下之心同礼也。有是心而为无礼者,彼有以慢之也。是是而非非,好善而恶恶,此天下之心同智也。有是心而为不智者,彼有以蔽之也。内以欺诸己,外以欺诸人,则怍焉,此天下之心同信也,有是心而为不信者,彼有以迁之也。故有之者性也,失之者情也。不正其情,无以反其性。如此者必待学而后明,修而后复,自致曲至于能化之谓修道也。修者人之道,故谓之教。
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
道者,得之天命之正,失于人欲之邪。正与邪,君子小人之辨。故君子须臾之间不可离于正道,离正适邪即非是道,故曰:「可离非道也」。孔子曰:「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又曰:「人皆曰予智,择乎中庸,而不能期月守也」。独称颜子「其心三月不违仁」,「择乎中庸,得一善,则拳拳服膺而弗失」。若颜子,可谓庶几。然则君子终身由于道,而不失于须臾之间,难矣。非仁以任之,智以乐之,勇以决之,则不可能也。
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
夫中庸之学,治心养性,必自于隐微。如隐微之不正,而欲成圣人君子之德,难矣。故君子之所养,在明乎性情善恶之端。方其心之所生,性也,情也,不可不辨焉。吾所可欲,正而公者,善也,性也,吾择而守之。吾所不欲,邪而私者,恶也,情也,吾拒而弗行焉。其所不睹,谓未形于行;其所不闻,谓未形于言。心之所生,不待形于言,行于其不睹不闻之际,常当戒慎恐惧,不使须臾之间情害其性,而离于道也。闻见之不及,隐也;言动之未形,微也。众人之患,在于隐微之间,谓其不睹不闻而为不善,不知其发而不掩也。「莫见乎隐者」,谓隐而必见;「莫显乎微者」,谓微而必显。故君子閒居慎独,诚心养正,不敢以自欺,然后成其德性也。
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
喜怒哀乐者非情也,中者性也。人生则有性,有性则有情,情之未发,莫非性也,故谓之中。发而本于中,莫非道也,故谓之和。中之所有,仁、义、礼、智、信,非由外铄我者也,初是五者之端,若甚微而不可明,及其择而守之,扩而充之,则诚且明矣。诚至于不息,然后能定,有以尽天下之神;明至于不惑,然后能应,有以尽天下之变。中至于如此,则大人之事备矣。故曰:「天下之大本也」。和之所发,喜怒哀乐,人情之所不免者也,虽圣人不得而绝之,惟其正而不邪,公而不私,是以动而有节也。喜非吾喜也,人喜则喜,故赏一善,人以为仁焉;怒非吾怒也,人怒则怒,故刑一恶,人以为义焉。喜以天下,怒以天下,此喜怒之中节也。哀非吾哀也,人哀则哀,故为之丧纪之数,人以为礼焉;乐非吾乐也,人乐则乐,故为雅颂之音,人以为乐焉。哀以天下,乐以天下,此哀乐之中节也。和至于如此,则天下之志得矣。故曰:「天下之达道也」。凡人之情皆可以致中和,然而不能者,以利欲害之也。惟圣人能致之,故可以赞天地之化育矣。天地之道,以正为中,以利为和,而万物生焉;圣人之道,以性为中,以情为和,而万物遂焉。故人和则气和,气和则天施而生,地顺而成,皆不失其位矣。天地且位,而况于万物乎?
仲尼曰:「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小人之中庸也,小人而无忌惮也」。
人性莫不善,故君子小人皆有中庸之性。孟子谓恻隐、羞恶、恭逊、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是也。惟君子为能明性之善,闲邪窒欲,择乎中庸而守之,故曰:「君子中庸」。小人性以情迁,动而违道,徇乎邪欲,是以「反中庸」也。君子之中庸,所以能守之者,以其道为君子知中庸之不可离,离之非道,故庸言庸行,时不失其中焉。小人之中庸,无以异乎君子之中庸,所以反之而不行者,以其道为小人蔽于情欲之自私,而不知戒忌畏难也。
子曰:「中庸其至矣乎?民鲜能久矣」!
中庸之性,至虚以为体,至神以为用,操之则存,舍之则亡。能操而常存则诚,诚则明。明则能智矣,诚则能圣矣,能圣能智,则可以尽人物之性,成天下之盛德大业,而与天地为一,其德可谓至极矣。以其德之至极,故中人已下,其性虽有而不能久。然则众人之所不能久者,情伪之相感,穿窬之心害之耳。善端不能诚固,利欲诱于外,则穿窬之心作,是以难久行也。孟子曰「物交物,则引之而已」是也。人知择乎中庸而固执之,终身由之而不失者,圣人之徒与!孔子之门人,自颜回而下,日亲炙于圣人之教,犹且日月至焉而已,况其下者乎?故曰:「民鲜能久矣」。子曰:「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知者过之,愚者不及也。道之不明也,我知之矣:贤者过之,不肖者不及也。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
道者,通也。天下由之,无所不通,故谓之道。中庸者,道之本也,惟圣人能尽之。然天下中人之性为多,圣人不以己之所能,强人之所不能。道已隆,则愚不肖者,有所不能;道已杀,则智与贤者,有所不为。故圣人本乎中庸,谨是二者之端,用其中道于民,以为天下之通法,使智与贤者俯而就之而不敢过,下文云「有馀,不敢尽」是也;使愚不肖者跂而及之而无不及,下文云「有所不足,不敢不勉」是也。如此,然后道可以行,可以明也。孔子谓道之不行也,我知其然矣:夫智者谓其明足以知圣人,而无所不尽,故过之,过之则难继矣;愚者不足以有明也,故不及,不及则有所不勉矣。此道之所以不行也。道之不明也,我知其然矣:夫贤者谓其行足以至圣人,而无所不尽,故过之,过则难继矣;不肖者不足与有行也,故不及,不及则有所不勉矣。此道之所以不明也。道之不行以愚智云者,言乎性之不能明,是以不行也。道之不明以贤不肖云者,言乎行之不能择,是以不明也。又以人鲜知道,喻饮食之鲜能知味也。夫五常之于心,人莫不同有也,然而天下之心,独以知道期于圣人者,是知道者寡矣。五味之于口,人莫不同嗜也,然而天下之口,独以知味期于易牙者,是知味者鲜矣。孟子曰:「易牙先得我口之所同嗜者也」,「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者也。故理义之悦我心,犹刍豢之悦我口」。此以饮食喻道,同斯义也。
子曰:「道其不行矣夫」!
道之不行有三:过与不及,言乎其才,一也。或出或入,非圣人之正,言乎其术,二也。有其德而无其位,有其位而无其教,言乎其时,三也。孔子之才与术,尽乎群圣人之道,当周之衰,历聘列国,上无明天子,下无贤诸侯能尊用之,因而叹曰:「河不出图,洛不出书,吾已矣夫」!盖伤圣人之不作,天下无复知宗予者,故曰:「吾道穷矣」!此云道之不行,意在是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