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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策 其二 审敌1055年 北宋 · 苏洵
 出处:全宋文卷九二一、《苏老泉先生全集》卷一、《国朝二百家名贤文粹》卷六一、《经济类编》卷六九、《文章辨体汇选》卷一九三 创作地点:四川省眉山市
中国内也,四夷外也。
忧在内者,本也;
忧在外者,末也。
夫天下无内忧,必有外惧。
本既固矣,盍释其末以息肩乎?
曰未也。
古者夷狄忧在外,今者夷狄忧在内。
释其末可也,而愚不识方今夷狄之忧为末也。
古者夷狄之势,大弱则臣,小弱则遁;
大盛则侵,小盛则掠。
吾兵良而食足,将贤而士勇,则患不及中原,如是而曰外忧可也。
今之蛮夷,姑无望其臣与遁,求其志止于侵掠而不可得也。
北胡骄恣,为日久矣,岁邀金缯以数十万计。
曩者,幸吾有西羌之变,出不逊语以撼中国。
天子不忍使边民重困于锋镝,是以虏日益骄,而贿日益增,迨今凡数十百万。
而犹慊然未满其欲,视中国如外府,然则其势又将不止数十百万也。
夫贿益多,则赋敛不得不重;
赋敛重,则民不得不残。
故虽名为息民,而其实爱其死而残其生也。
名为外忧,而其实忧在内也。
外忧之不去,圣人犹且耻之;
内忧而不为之计,愚不知天下之所以久安而无变也。
古者匈奴之强,不过冒顿,当暴秦刻剥,刘项战夺之后,中国溘然矣。
以今度之,彼宜遂入践中原,如决大河,溃蚁壤;
然卒不能越其疆,以有吾尺寸之地。
何则?
中原之强,固百倍于匈奴,虽积衰新造,而犹足以制之也。
五代之际,中原无君,石晋茍一时之利,以子行事匈奴,割幽、燕之地,以资其强大。
孺子继立,大臣外叛,匈奴扫境来寇,兵不血刃而京师不守,天下被其祸。
匈奴自是始有轻中原之心,以为可得而取矣。
及吾宋景德中,大举来寇,章圣皇帝一战而却之,遂与之盟以和。
夫人之情胜则狃,狃则败,败则惩,惩则胜。
匈奴石晋之胜,而有景德之败,惩景德之败,而愚未知其所胜,甚可惧也。
虽然,数十年之间,能以无大变者,何也?
匈奴之谋必曰:我百战而胜人,人虽屈而我亦劳。
驰一介入中国,以形凌之,以势邀之,岁得金钱数十百万。
如此数十岁,我益数百千万,而中国损数百千万,吾日以富,中国日以贫,然后足以有为也。
天生北狄,谓之犬戎。
投骨于地,狺然有争者,犬之常也。
今则不然,边境之上,岂无可乘之衅?
使之来寇,大足以夺一郡,小亦足以杀掠数千人,而彼不以动其心者,此其志非小也。
将以蓄其锐而伺吾隙,以伸其所大欲,故不忍以小利而败其远谋
古人有言曰:「为虺弗摧,为蛇奈何」?
匈奴之势,日长炎炎,今也柔而养之,以冀其卒无大变,其亦惑矣。
且今中国之所以竭生民之力,以奉其所欲,而犹恐恐焉惧一物之不称其意者,非谓中国之力不足以支其怒也。
然以愚度之,当今中国虽万万无有如石晋可乘之势者,匈奴之力虽足以犯边,然今十数年间,吾可以必无犯边之忧。
何也?
非畏吾也,其志不止犯边也。
其志不止犯边,而力又未足以成其所欲为,则其心惟恐吾之一旦绝其好,以失吾之厚赂也。
然而骄傲不肯少屈者,何也?
其意曰邀之而后固也。
鸷鸟将击,必匿其形。
昔者冒顿欲攻汉,汉使至,辄匿其壮士健马。
故《兵法》曰:「词卑者进也,词强者退也」。
匈奴之君臣,莫不张形势以夸我,此其志不欲战明矣。
阖庐之入楚也因唐、蔡,勾践之入吴也因齐、晋。
匈奴诚欲与吾战耶,曩者陕西有元昊之叛,河朔王则之变,岭南有智高之乱,此亦可乘之势矣。
然终以不动,则其志之不欲战又明矣。
吁,彼不欲战而我遂不与战,则彼既得其志矣。
兵法曰:「用其所欲,行其所能,废其所不能。
于敌反是」。
今无乃与此异乎?
匈奴之力既未足以伸其所大欲,而夺一郡,杀掠数千人之利,彼又不以动其心,则我勿赂而已。
勿赂,而彼以为辞,则对曰:「尔何功于吾?
岁欲吾赂,吾有战而已,赂不可得也」。
虽然,天下之人必曰:此愚人之计也。
天下孰不知赂之为害,而无赂之为利,顾势不可耳。
愚以为不然。
当今夷狄之势,如汉七国之势。
昔者高祖急于灭项籍,故举数千里之地以王诸将。
项籍死,天下定,而诸将之地因遂不可削。
当是时,非刘氏而王者八国。
高祖惧其且为变,故大封吴、楚、齐、赵同姓之国以制之。
既而信、越、布、绾皆诛死,而吴、楚、齐、赵之强反无以制。
当是时,诸侯王虽名为臣,而其实莫不有帝制之心。
胶东胶西济南又从而和之,于是擅爵人,赦死罪,戴黄屋,刺客公行,匕首交于京师,罪至章也,势至逼也。
然当时之人,犹且徜徉容与,若不足虑,月不图岁,朝不计夕,循循而摩之,煦煦而吹之,幸而无大变。
以及于孝景之世,有谋臣曰晁错,始议削诸侯地以损其权。
天下皆曰诸侯必且反。
曰:「固也,削亦反,不削亦反。
削之则反疾而祸小,不削则反迟而祸大。
吾惧其不及今反也」。
天下皆曰晁错愚。
吁,七国之祸,期于不免。
与其发于远而祸大,不若发于近而祸小。
以小祸易大祸,虽三尺童子皆知其当然。
而其所以不与者,彼皆不知其势将有远祸,与知其势将有远祸,而度己不及见,谓可以寄之后人,以茍免吾身者也。
然则,为一身谋则愚,而为天下谋则智。
人君又安可舍天下之谋,而用一身之谋哉!
今日匈奴之强不减于七国,而天下之人又用当时之议,因循维持以至于今,方且以为无事。
而愚以为天下之大计,不如勿赂。
勿赂则变疾而祸小,赂之则变迟而祸大。
畏其疾也,不若畏其大;
乐其迟也,不若乐其小。
天下之势,如坐弊船之中,骎骎乎将入于深渊。
不及其尚浅也舍之,而求所以自生之道,而以濡足为解者,是固夫覆溺之道也。
圣人除患于未萌,然后能转而为福。
今也不幸养之以至此,而近忧小患又惮而不决,则是远忧大患终不可去也。
赤壁之战,惟周瑜、吕蒙知其胜;
伐吴之役,惟羊祐、张华以为是。
然则宏远深切之谋,固不能合庸人之意。
晁错所以为愚也。
虽然,之谋犹有遗憾。
何者?
知七国必反,而不为备反之计,山东变起,而关内骚动。
今者匈奴之祸,又不若七国之难制。
七国反,中原半为敌国;
匈奴叛,中国以全制其后。
此又易为谋也。
然则谋之奈何?
曰:匈奴之计不过三,一曰声,二曰形,三曰实。
匈奴谓中国怯久矣,以吾为终不敢与之抗。
且其心常欲固前好,而得厚赂以养其力。
今也遽绝之,彼必曰战而胜,不如坐而得赂之为利也。
华人怯,吾可以先声胁之,彼将复赂我。
于是宣言于远近:我将以某日围某所,以某日攻某所,如此谓之声。
命边郡休士卒,偃旗鼓,寂然若不闻其声。
声既不能动,则彼之计将出于形。
除道剪棘,多为疑兵以临吾城,如此谓之形。
深沟固垒,清野以待,寂然若不见其形。
形又不能动,则技止此矣,将遂练兵秣马以出于实。
实而与之战,破之易尔。
彼之计必先出于声与形,而后出于实者,出于声与形,期我惧而以重赂请和也;
出于实,不得已而与我战,以幸一时之胜也。
夫勇者可以施之于怯,不可以施之于智。
今夫叫呼跳踉以气先者,世之所谓善斗者也。
虽然,蓄全力以待之,则未始不胜。
彼叫呼者,声也;
跳踉者,形也。
无以待之,则声与形者亦足以乘人于卒;
不然,徒自弊其力于无用之地,是以不能胜也。
韩许公节度宣武军,李师古忌公严整,使来告曰:「吾将假道伐滑」。
公曰:「尔能越吾界为盗邪?
有以相待,无为虚言」。
滑帅告急,公使谓曰:「吾在此,公安无恐」。
或告除道剪棘,兵且至矣。
公曰:「兵来不除道也」。
师古诈穷,迁延以遁。
愚故曰:彼计出于声与形而不能动,则技止此矣。
与之战,破之易耳。
方今匈奴之君有内难,新立,意其必易与。
邻国之难,霸王之资也。
且天与不取,将受其弊。
贾谊曰:「大国之王,幼弱未壮,汉之所置傅相,方握其事。
数年之后,大抵皆冠,血气方刚,汉之傅相以病而赐罢,当是之时而欲为安,虽尧舜不能」。
呜呼,是七国之势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