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余青州书 北宋 · 苏洵
出处:全宋文卷九一九、《苏老泉先生全集》卷一一、《国朝二百家名贤文粹》卷九七、《古今图书集成》交谊典卷三八 创作地点:河南省开封市
洵闻之,楚人高令尹子文之行曰:「三以为令尹而不喜,三夺其令尹而不怒」。其为令尹也,楚人为之喜,而其去令尹也,楚人为之怒。己不期为令尹,而令尹自至。夫令尹子文岂独恶夫富贵哉?知其不可以求得,而安其自得,是以喜怒不及其心,而人为之嚣嚣。嗟夫!岂亦不足以见己大而人小邪?脱然为弃于人,而不知弃之为悲;纷然为取于人,而不知取之为乐;人自为弃我、取我,而吾之所以为我者如一,则亦不足以高视天下而窃笑矣哉!昔者,明公之初自奋于南海之滨,而为天下之名卿。当其盛时,激昂慷慨,论得失,定可否,左摩西羌,右揣契丹,奉使千里,弹压强悍不屈之虏,其辩如决河流而东注诸海,名声四溢于中原,而滂薄于戎狄之国,可谓至盛矣。及至中废,而为海滨之匹夫。盖其间十有馀年,明公无求于人,而人亦无求于明公者。其后,适会南蛮纵横放肆,充斥万里,而莫之或救。明公乃起于民伍之中,折尺箠而笞之,不旋踵而南方乂安。夫明公岂有求而为之哉?适会事变以成大功,功成而爵禄至,明公之于进退之事,盖亦绰绰乎有馀裕矣。悲夫!世俗之人纷纷于富贵之间而不知自止。达者安于逸乐而习为高岸之节,顾视四海饥寒穷困之士,莫不颦蹙呕哕而不乐;穷者藜藿不饱,布褐不暖,习为贫贱之所摧折,仰望贵人之辉光,则为之颠倒而失措。此二人者,皆不可与语于轻富贵而安贫贱。何者?彼不知贫富贵贱之正味也。夫惟天下之习于富贵之荣,而忸于贫贱之辱者,而后可与语此。今夫天下之所以奔走于富贵者,我知之矣,而不敢以告人也。富贵之极,止于天子之相。而天子之相,果谁为之名?岂天为之名邪?其无乃亦人之自相名邪?夫天下之官,上自三公,至于卿、大夫,而下至于士。此四人者,皆人之所自为也,而人亦自贵之。天下以为此四者绝群离类,特立于天下而不可几近,则不亦大惑矣哉!盍亦反其本而思之?夫此四名者,其初盖出于天下之人。出其私意以自相号呼者而已矣。夫此四名者,果出于人之私意所以自相号呼也,则夫世之所谓贤人君子者,亦何以异此?有才者为贤人,而有德者为君子,此二名者夫岂轻也哉?而今世之士得为君子者,一为世之所弃,则以为不若一命士之贵,而况以与三公争哉?且夫明公昔者之伏于南海,与夫今者之为东诸侯也,君子岂有间于其间?而明公亦岂有以自轻而自重哉?洵以为明公之习于富贵之荣,而狃于贫贱之辱,其尝之也,盖以多矣。是以极言至此,而无所迂曲。洵,西蜀之匹夫,尝有志于当世,因循不遇,遂至于老。然其尝所欲见者,天下之士盖有五六人。五六人者已略见矣,而独明公之未尝见,每以为恨。今明公来朝,而洵适在此,是以不得不见。伏惟加察,幸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