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语(下) 北宋 · 李觏
出处:全宋文卷九一二
或问:「自汉迄唐,孰王孰霸」?曰:「天子也,安得霸哉?皇帝王霸者,其人之号,非其道之目也。自王以上,天子号也,惟其所自称耳。帝亦称皇,《书》曰『皇帝清问下民』是也。王亦称帝,《易》曰『帝乙归妹』是也。如其优劣之云,则文王、武王劣于帝乙者乎?霸,诸侯号也。霸之为言,伯也,所以长诸侯也。岂天子之所得为哉?道有粹有驳,其人之号不可以易之也。世俗见古之王者粹,则诸侯而粹者亦曰行王道;见古之霸者驳,则天子而驳者亦曰行霸道,悖矣。宣帝言汉家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由此也。人固有父为士,子为农者矣,谓天下之士者曰行父道,谓天下之农者曰行子道,可乎?父虽为农,不失其为父也;子虽为士,不失其为子也。世俗之言王霸者,亦犹是矣。若夫所谓父道,则有之矣,慈也;所谓子道,则有之矣,孝也;所谓王道,则有之矣,安天下也;所谓霸道,则有之矣,尊京师也。非粹与驳之谓也」。
或曰:「诗人以后稷先公致王业之艰难,其非诸侯矣乎」?曰:「武王既得天下,诗人迹其世世脩德,始于后稷、公刘,以至于太王、王季、文王,故云尔也。当商之未丧,谁有此言乎?如使纣能悔过,武王不得天下,则文王之为西伯,霸之盛者而已矣。西伯霸而粹,桓、文霸而驳者也;三代王而粹,汉、唐王而驳者也」。
或曰:「《祭法》『共工氏之霸九州』,说者以『无录而王谓之霸,在太昊、炎帝之间』。然则霸非天子者乎」?曰:「说者之过也。项籍亦尝霸九州矣,在秦汉之间矣,尊怀王为义帝,分天下以王诸侯,自立为西楚伯王,非霸九州而何也?然谓籍曰天子,可乎?彼共工氏,盖籍之类也」。「敢问阳尊义帝,俄自杀之,亦足以为霸乎」?曰:「谓其号也,不言其道也」。
或曰:「文王受命称王,有诸」?曰:「否。不得已而伐纣,可也。纣犹未伐,功未加于民而遽自立,以昭其私焉,孰谓文王乃尔?武王举兵建大号,追考虞、芮讼息之年以为受命之始,故曰:『惟九年,大统未集』。『十有三年春,大会于盟津』。非西伯实改元也。《文王世子》:『西方有九国焉,君王其终抚诸』。从人追为之辞,非西伯实称王也。《大传》:牧之野,武王之大事也。既事而退,追王太王亶父、王季历、文王昌是也。康成取纬候以乱之,过矣」。
或问:「鲁用王礼,何如」?曰:「成王以周公勋劳,命鲁公世世祀周公以天子之礼乐。周公尊矣,故祢文王,郊后稷,皆仿王礼,而不备焉。周公而上,王礼可也。《鲁颂》曰:『皇皇后帝,皇祖后稷,享以骍牺,是飨是宜,降福既多』。安有非礼而颂之云乎?周公而下则僭矣。隐五年九月,考仲子之宫,初献六羽,公问于众仲,始用诸侯礼也」。
或曰:「地方七百里,有诸」?曰:「信也」。「然则孟子何言乎俭于百里也」?曰:「《閟宫》颂僖公复周公之宇,而曰『公车千乘,朱英绿縢』。千乘之地,方三百一十六里有畸,山陵、林麓、川泽、沟渎、城郭、宫室、涂巷不与焉,其何俭于百里也?世俗疑《周官》『五百里』,以其大也,是亦不思耳矣。诸侯之于天子,非若敌国然也。大国贡半,次国三之一,小国四之一。诸侯有其地,天子食其税,譬之一郡而已矣。鲁七百里,开方之而四十九,殆半王畿也。今之大郡,不有半京畿者乎」?
或曰:「纣囚文王七年,诸侯皆从之囚,纣于是乎惧而归之,有诸」?曰:「纣以崇侯谮,囚西伯,谓其得众也。诸侯又从之囚,其疑胶矣。彼诸侯之力,足以胜纣邪?盟津之会者八百,武王犹退师。当此时也,固未足以胜纣矣。力不足而从之囚,徒使其疑且怒耳。纣能脯鬼侯而不能杀西伯邪?是好事者之语也。若夫三子献宝,则有之矣」。「然则圣人以赂免邪」?曰:「狄人侵邠,太王以皮币、犬马、珠玉事之矣,文王曷不可?况三子者之爱其君邪,君亲之难,何所不为也」?
或曰:「文王献洛西之地,赤壤之田,请纣除炮烙之刑,有诸」?曰:「以炮烙为是邪,非邪?是,则不可以除之矣;非,而请除之,则发纣之恶也,卖恩于民也。羑里之囚既免,又激怒之,岂人情邪?彼惟恐昭昭之不晦,圭角之不刓也。《易》曰:『内文明而外柔顺,以蒙大难,文王以之』。其斯之谓矣」。
或曰:「汤、文王虽为二伯,其国不出百里也」。曰:「唐之刺史有一州耳,其领节度、观察,则连十数州有之矣。彼中分天下而治之,威权所及,百里而已乎?后虽三分有二,其益者未多也」。「敢问汤崩,太丁未立,外丙三年,仲壬四年,则是太甲不继汤也」。曰:「《书》序:『成汤既没,太甲元年』,不言仲壬也。就令继仲壬,为人后者为之子,太甲固三年也」。
或问:「圣人之道,固不容杂也,何吾子之不一也」?曰:「天地之中,一物邪,抑万物邪?养人者不一物,阙一则病矣。圣人之道,譬诸朝廷,朝廷也者,岂一种人哉?处之有礼,故能一也。女子在内,男子在外;贵者在上,贱者在下;亲者在先,疏者在后;府史徒胥,工贾牧圉,各有攸居而不相乱也,夫所以谓之一也。他人之不一,则阛阓耳,终日纷纷而无有定次也,夫所以谓之杂也。世俗患其杂,则拘于一,是欲以一物养天下之人也。白而不受采,则人皆缟素矣,何足以观之哉?其归于诸子而已矣」。
圣人无高行,何谓也」?曰:「圣人之行,必以礼也,礼则无高矣。夫其高者,出于礼也,异于人也,故能赫赫之如彼也。孔子事亲无异称,居丧无异闻,立朝无异节,何也?安礼也。出于礼者,非圣人也。矫世者之为之也」。「敢问圣人有过欤」?曰:「『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夫岂无过哉」?或曰:「孔子谦也」。曰:「仲虺之美成汤改过不吝,岂成汤之谦也哉?世俗之说者则谓圣人无过,颜子不二,犹或为之辞,徒使人君之耻过也,而不欲闻之也」。
「三代之政,可得而言欤」?曰「民不知之也。商因于夏,周因于商,损之益之,未尝与众忤也。周公之制,诸侯因旧国而大之,百姓因旧田而广之,天下得不和乎哉?世俗之说者必曰复古,古未易复也。商鞅之除井田,非道也,而民从之,各自便也。王莽之更王田,近古也,而民怨之,夺其有也。孔子曰:『愚而好自用,贱而好自专。生乎今之世,反古之道,如此者,灾及其身者也』」。
孔子之为司寇也,不闻其改法度也。沈犹氏不敢朝饮其羊,公慎氏出其妻,慎溃氏踰境而徙,鲁之粥牛马者不豫贾,必蚤正以待之也。世俗之说者不曰正其身,徒嚣嚣以疾人之法度,其亦非孔子之志也。
大哉孔子,吾何能称焉!颜渊曰:「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仰之弥高也,则吾以为极星,考之正之,舍是则无四方矣。钻之弥坚也,则吾以为磐石,据之依之,舍是则无安居矣。瞻之在前,忽焉在后也,则吾以为鬼神,生之敛之,舍是则无庶物矣。他人之道,借曰善焉,有之可也,亡之可也;夫子之道,不可须臾去也。不闻之,是无耳也;不见之,是无目也;不言之,是无口也;不学之、不思之,是无心、无精爽也,尚可以为人乎哉?吾于斯道,夜而讽之矣,昼而读之矣,发斑斑而不知其疲矣,终没吾世而已矣(《直讲李先生文集》卷三四。又见《学海·君道部》卷一二七,《宋元学案》卷三。)。
「敢问」以下一段,疑别得一章。